第三篇 方舟 34 真相

在方舟里很难计算时间,阳光只能靠回忆,连空气中都满是灰尘。不过我们知道,士兵们肯定会回来,到了那一刻,我们将被迫退回到通风管道或者上面几层去。我也深深意识到,方舟的秘密我们并未完全了解。方外之地幸存了下来,但我们还是得找到它。消除孪生现象是有可能的,但我们还是得知道其中的方法。因此,我们离开了这个不时传出说话声的房间,我领着派珀穿过东边走廊,从楼梯走下去。

楼梯底部的门是被炸开的,只有一点铁叶子还挂在扭曲的铰链上。墙上的指示牌写着A区,未经许可禁止入内(6a层)。门外走廊里的灯光不再时亮时灭,而是一直亮着,并且不曾闪烁。方舟最深入地下的几层反而是最明亮的,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不过,文件中记载得很清楚,即使方舟居民已经限时供电,还有一部分人被关进黑暗之中,潘多拉计划却一直在进行。这里是方舟的腹地,电力系统仍在持续正常运行。在乔的文件中已有暗示,方舟内有某种永远不会枯竭的燃料:核动力电池的寿命比我们所有人都长得多。不过,在一张发霉的纸上读到这些是一回事,其中用的词汇难以理解,其含义早已随方舟一同被埋葬,而亲眼在这里看到,电力照明系统已经持续了如此长的时间,这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似乎是某种魔法,某种机器制造的巫术。

派珀已穿过门廊,我在他身后迟疑了片刻。方舟的可怕之处在油灯微光照耀下,在时断时续不时亮起的电灯下已如此恐怖,而在A区的一切,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在完全明亮的环境下面对。我慢慢吸了两口气,然后随派珀穿过门口。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撞到了头。大爆炸的景象如此鲜活,发出的光芒如此强烈,我不由得尖叫出声,双手捂紧脸庞,摇摇晃晃向前倒去,晕眩在派珀身上。派珀的嘴唇在动,但我脑海里烈焰的怒吼吞没了其他一切声音。他扶着我站起来,我甩肩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抱头蹲在墙边。

幻象消退后我才能再次站起来,但我的视线仍模糊不清,眼前一片白点,鼻子仍能闻到浓烈的烧焦味。

“继续往前走吧。”我说着挥手示意他向前,使劲摇晃脑袋,想把幻象清除出去。沿着走廊往里走时,我一只手扶在墙上,才能稳住身体,保证不会摔倒。这里有一种声音,方舟其他地方都听不到。我闭上双眼认真倾听,原来是水流声。自从我们进入方舟之后,我一直能感觉到大河在我们上方流动,但是此刻我已能听到河流的声音。除了通风管道,天花板上方还有巨大的水管,同大河的黑色潜流一起隆隆作响。

房间一个接一个,都是空荡荡的,但跟我们此前见识过的上面几层不一样,那里光秃秃的灰墙看起来就像一直如此。A区的房间挪空了,里面的东西都已拆除,墙壁本身被拆走一半,整块的面板都不见了,电线和管子暴露在外面。其他地方的电线被剪断了,只留下伸出墙壁的一小截,铜线从破损的地方露出来。

大爆炸又在我脑海中重现,余波不断反复,像是方舟上面几层明灭不定的电灯。我咬紧牙关,试图聚焦在这些房间的残骸上。这里的房间太多了,有宽敞的大厅,还有分支出去的小房间,全部都被洗劫一空。

这里没有机器被打烂留下的痕迹,不像吉普和我在发射井里意图破坏机器时留下的满地狼藉。这里没有机器,完好的砸坏的都没有,只留下一些很短的电线从墙里冒出来。从水泥上整齐的锯痕可以看出,他们在把墙壁里的东西移走时非常小心,将整个结构都挖开了。如今这里只剩下门上或墙上的标签,而它们所标示的东西早已不复存在。

3号冷却剂泵

冷凝液出口

辅助压力阀

“议会并没有破坏什么东西,”我说,“他们只是把它挪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起几个小时之前,那个士兵提到的“新掩体”。

不过,他们还未将A区搬空。在里面狭小的房间里,我们发现有些还没有被清空,或者清理得并不彻底。墙上的控制板仍然完好无损,每个上面都布满表盘和按钮。有几个上面还有一排排的指示灯,闪着绿色或橙色光芒。在有些房间里,拆除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控制板被移走了,里面的东西暴露在外。地板上有一张羊皮纸,上面详细绘制了旁边控制板的原型,每根电线和每个插口都有编号。旁边有一辆手推车,里面装着被拆解的机器,每个部件都被贴上标签编号。我检查了一下地上的示意图,却什么都没看懂,只有数字和奇怪又陌生的词汇:发射坐标,手动控制。这些机器的构造复杂无比,转移这些设备显然已花费了多年的时间。这就如同将整个沙滩拆解掉,然后重新安置,每一粒沙子都要精心标注。

下一个房间虽然很小,但里面却有动静。

打开的门上镌刻着标牌:

H2S计划

绝密

仅限经过认证的H2S技术人员入内

我抬头看着派珀,然而他的神情和我一样茫然。

“你在乔的文件里没有看到过关于这里的描述?”他问。

我摇摇头,迈步走了进去。

我还以为会见到令人恐惧的新东西,但在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迎接我们的东西却很熟悉。在看到水缸的轮廓之前,通过气味我就闻了出来。水缸上方有闪烁的信号灯,除此之外再无照明。房间里的空气中充满水缸液体那种甜到发腻的臭气,还笼罩着一种灰尘和时光混合产生的腐臭酸味。

这里有十个水缸,整整齐齐排成两行。玻璃已经污秽不堪,围绕水缸底部基座的金属圆环生满橘红色锈迹,蔓延到水缸玻璃上。

大多数水缸里都有人影漂浮。我曾以为莎莉算够老的了,但这些人已经老到极致,有点返老还童的意思。他们蜷曲在水中,皮肤浮肿,肌肉松弛,身体表面苍白又潮湿,好像刚脱完痂一般。他们的鼻子和耳朵看起来非常大,如同这两个部位一直在生长,而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同步一样。

他们都是男性,如果他们以前还有毛发的话,如今全都不见了,就连眉毛和睫毛也都消失无踪。他们的指甲长长地拖在水缸底部,缠绕在一起,如同新霍巴特附近沼泽地里悬垂的树根。他们的脚指甲已变成棕褐色,紧紧扭曲在一起。有个男人的眼睛微微张开,但只能看到眼白,不知道是他将眼球翻到了后面,还是这些年的浸泡漂白了他的虹膜。

吉普和我驾船驶往自由岛时,曾经见过水母漂浮在黑色的海水中。这些水缸里的人让我想起了水母,它们形状不定,皮肤表面湿漉漉的肿胀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