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现在我想往前赶赶,讲讲我们在黑尔舍姆最后一年的事。我说的是我们从十三岁到十六岁离开的这个阶段。在我的记忆中,我在黑尔舍姆的生活分成很明确的两块:后面这个阶段,以及此前所有的一切。早先的那些年——就是我已经跟你讲过的那些——常常会混在一起,共同构成某种黄金时代,当我想到那些年的时候,即便是那些不太美好的记忆,我也不禁感到其光彩和暖意。但最后那几年就不同了。准确说并非是不快——其中我也收获了许多弥足珍贵的记忆——但这段时间更严肃,某些方面而言,也更黑暗。也许是我在头脑中夸大了事实,但我有个印象,在这个阶段事情变化很快,就像白日沉入黑夜。

那次跟汤米在池塘边的谈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会将此作为两个阶段的分界点。倒不是说在那之后立刻就开始发生一些重要的事情,但至少对于我来说,那次谈话是个转折点。绝对是从那次开始,我看待一切的方式都不同了。从前那些我认为尴尬要躲开的问题,现在我越来越倾向于提问,哪怕不是问出声,至少自己问自己。

特别是那次的谈话使我换了种眼光来看待露西小姐。只要有机会我就认真观察她,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我现在将她作为重要线索的最大来源。正因为如此,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我开始留意到她说过或者做过的一些古怪小事,而我的朋友们却都没有注意到。

比如有一次,也许是在池塘边谈话过了几周之后,露西小姐带我们上英语课,我们在学习诗歌,但不知怎么话题走偏了,谈到了二战期间战俘营里的士兵。一个男生问战俘营周围的防护栏是不是通电的,有人接着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多奇怪啊,你什么时候要是想自杀,只需碰一下防护栏即可。也许他本来是想认真讨论问题的,可是我们其他人都觉得这很滑稽。大家同时爆发出大笑,开始讲话,这时劳拉——她总是这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夸张地表演了一段伸出手去触电身亡的场景。刹那间大家喧闹无比,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模仿着摸电网的样子。

期间我一直在观察露西小姐,我能看出有一秒钟她在望着面前的一班人时,脸上浮现出幽灵般的表情。随后——我继续认真观察——她整理心情,微笑道:“幸亏黑尔舍姆的护栏没有通电。有时候会发生很可怕的意外事故。”

她讲得很平静,因为大家还在大喊大叫,她的话音几乎是淹没在其中。可我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的话。“有时候会发生很可怕的意外事故。”什么事故?在哪里?可是没有人接她的话,我们又回头去讨论诗歌了。

类似的小事还有其他,不久我就开始感到露西小姐跟其他导师的种种不同。有可能早在那个时候起,对于她的担忧和难过的根本缘故,我就有所了解了。但也许还不至于,很可能在那个时候,我留意到了这一切,却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如果说现在看来这些小事都很重要,连缀起来看有共通的意义,那也许是因为我如今看待往事,已经有了后来经验的启示——尤其是那天我们在运动馆躲避那场瓢泼大雨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时我们十五岁,已经是在黑尔舍姆的最后一年。我们在运动馆为一场小型棒球比赛做准备。这个阶段男生们很“享受”棒球赛,因为可以跟我们调情,所以那天下午我们总共有三十多人在场。我们换衣服的时候大雨开始下起来,我们慢慢都聚在门廊上——在运动馆的屋顶遮蔽之下——等着雨停。可是雨一直下,大家都齐聚在这里的时候,门廊上显得有些拥挤,人人都有点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我记得劳拉当时向我展示了一种特别恶心的擤鼻涕办法,用于真心想推掉哪个男生的时候。

露西小姐是唯一在场的导师。她在前面,靠在栏杆上,仿佛想要穿透雨幕看到操场尽头一样,朝外望去。那些日子我都是尽量认真地观察她,虽然说我在跟劳拉哈哈大笑,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露西小姐的背影。我记得自己心想,她这姿势是否有些古怪,脑袋垂得太低,看起来就像一只蹲伏的野兽,等待着发起攻击。而且她那样伏身趴在栏杆上,头顶上的排水管滴下来的水差一点就淋到她了——可她仿佛全不在意。我记得曾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没什么不正常——她只是着急希望雨快点停——然后又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去听劳拉讲话。后来,几分钟之后,当我已经将露西小姐抛在脑后,为了不知道什么笑得前仰后合时,突然发现周遭变得安静下来,露西小姐开始讲话了。

她还站在同样的地方,但现在转过身来朝向我们,所以她是后背对着栏杆,身后是下着雨的天空。

“不,不对,很对不起,我必须得打断你们,”她说道,我看到她是在对正前方一张长椅上坐着的两个男生讲话。她的语音倒也没什么奇怪,但她讲得很响亮,就像有事情要对我们大家宣布的那种音量,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安静了下来。“不行,彼得,我不得不打断你的话。我不能继续保持沉默,听着你讲下去。”

随后她抬起目光,望向我们大家,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好吧,大家都可以听,我是说给你们所有人的。是时候有人把真相说出来了。”

我们等待着,她仍然望着我们。后来有人说他们以为露西小姐要狠批我们一顿;还有人以为她要宣布一套新的小型棒球规则。但是还没等她再说一个字,我就知道是其他更重要的事。

“小伙子们,请务必原谅我偷听。但是你们就在我后面,所以我没办法听不到。彼得,你何不跟大家讲讲,你刚才跟戈登说的话呢?”

彼得·J看起来很困惑,我看得出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无辜受伤的表情。但这时露西小姐又说了一遍,这次温柔了许多:

“彼得,你说呀。请你跟大家讲讲你刚才所说的话。”

彼得耸耸肩。“我们刚刚在说,如果我们当上演员会是什么感受。那种生活是怎么回事。”

“对,”露西小姐说,“你还跟戈登讲,说得去美国,才最有机会。”

彼得·J又耸了耸肩,低声嘟囔道:“是的,露西小姐。”

可是现在露西小姐将目光转向了我们大家。“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这种空话说得太多了。我常常听到,没有人阻止,这样是不对的。”我看到更多的雨水从排水管滴下来,落在她肩上,但她根本没有留意。“如果其他人不跟你们讲,”她继续说道,“那我来讲。老师告诉过你们,但你们没有人真正理解,我敢说,有些人还很愿意听之任之。但我不。如果你们想要过上体面正当的生活,那就得知道,什么都得知道。你们谁也去不了美国,谁也成不了电影明星。那天我还听到你们有人打算去超市工作,你们谁也去不了。你们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不等你们衰老,甚至不到中年,就将开始捐献身体的各个器官。你们每一个人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们跟录像里看到的那些演员都不一样,甚至跟我都不一样。你们是为了特定目的才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们的将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因此你们不要再这样说了。你们不久就将离开黑尔舍姆,过不了多久,这天就会到来,你们要准备第一次捐献了。你们需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你们想过上正派体面的生活,就得知道自己是谁,未来会怎样,你们每个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