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5页)

从金斯费尔德出来之后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找到了需要拐弯的路口。我们沿着一条被树篱遮蔽的蜿蜒窄路朝前开,然后在一丛西克莫槭树旁停了下来。我在前面带路,走到树林边,但这时,我们面前有三条小路朝着林间不同方向,我只好停下来研究随身带的指路说明。当我站在那里,努力辨认那人手写的字迹时,突然意识到露丝和汤米站在我身边,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像孩子一样,等着我来告诉他们该往哪边走。

我们走进了树林,虽然路还算好走,但我注意到露丝呼吸越来越沉重了。相比之下,汤米却看不出任何难受的迹象,只是脚步隐约有点跛。后来我们走到了一面铁丝网栅栏前,栅栏倾斜生锈,网子被掀开,东倒西歪。露丝一看到,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哎呀,不行,”她焦虑地说。随后又朝我转过身。“你没说过会有这个。你没说过我们得过铁丝网呀!”

“不难走的,”我说,“我们可以从下面过。只要互相帮忙撑一下铁丝就行。”

可是露丝看起来真的很难过,她动也没动。就在这时,当她站在那里,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时候,汤米仿佛才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虚弱。也许他之前也留意过,但不愿意接受这一点。可是现在他瞪着露丝认真看了几秒钟。接下来发生的——当然我无法确知就是如此——就是我们俩,我和汤米,两人都想起了刚刚车里发生的事,我们多少算是合伙对抗她了。两人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向她走去。我搀住她一只胳膊,汤米从另一侧扶住她的肘部,我们开始慢慢地引着她朝栅栏走去。

只有当我需要自己先过栅栏那边的时候,才放开了露丝。然后我就尽力将铁丝网举高,我和汤米共同帮她走了过来。最终这对她也没有那么难:这更多是个信心的问题,因为有我们扶助,她似乎抛下了对栅栏的恐惧。到了另一侧,她还出了把力,跟我一起把铁丝网举高,让汤米过来。他过得很轻松,露丝对他说:

“原来只要这样弯下身就可以。这种事我有时候真是不在行。”

汤米看起来有点怯意,我疑心他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不好意思,还是又想起了我们俩在车上合伙对付露丝的事。他朝我们面前的树点了点头,说道:

“我猜是往这个方向。对不对,凯丝?”

我瞥了一眼那张纸,再次开始头前带路。越往树林深处走越是幽暗,地面也越来越潮湿。

“希望我们不要迷路,”我听到露丝笑着对汤米说,但我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片空地。经过片刻回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车里发生的事让我这么耿耿于怀。不单单是因为我们合伙对付露丝:关键在于她的反应。从前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她会听凭这样的事发生,而不予以反击。想明白这点之后,我在小径上停下了脚步,等着露丝和汤米跟上来,然后伸出胳膊环住了露丝的肩膀。

这并不会显得太煽情;这只是护理员的日常工作,因为现在她的脚步真的有些不稳,我疑心是不是我先前对她虚弱的程度严重缺乏预料。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脚步趔趄,时不时靠到我身上。但随后我们就走出了树林,到了空地上,我们看得到那条船了。

实际上,我们并不是真的走到了一片空地:而是我们刚刚穿过的那片树木稀疏的林地在这里到了尽头,我们面前触目所及都是一片沼泽地。天空苍白辽阔,一片一片倒映在沼泽中嵌着的水洼里。不久之前,树木想必还曾经延伸得更远,因为时不时还可以看到泥土中冒出来幽灵一般的枯树干,大多数都在离地几英尺高的地方断掉了。这些枯死的树干再远处,大约六十码开外,就见那条船,映着微弱的阳光,陷在沼泽里。

“哎呀,跟我朋友说的一样,”露丝说,“真的很美。”

我们周遭一片寂静,当我们朝那条船走近的时候,能听到脚下鞋子在吱嘎作响。没过多久我就留意到踩在草丛上的脚开始下陷,于是喊道:“好了,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另外两个人在我身后,都没有表示反对,当我回头朝后看时,见汤米再次搀着露丝的胳膊。但显然这只是为了扶住她。我迈着大步走到距离最近的枯树干旁,这里的泥土比较结实,然后靠着树干平衡身体。汤米和露丝也学我的样子走到另一棵树旁,那棵树都空了,比我这棵更枯瘦,在我后方左边。他们分别靠在树的两边,似乎安顿下来。然后我们望着搁浅的船只。现在我看得到船上漆都剥落了,小船舱的木板框架都开裂了。船舱原来是漆成天蓝色的,但现在映着天空看起来几乎是白色的。

“不知道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我提高了声音,想让其他人听到我说的话,我以为还会有回音。可是发出的声音非常切近,令人意外,仿佛我是在一个铺着地毯的房间里。

这时我听到汤米在我身后说:“也许现在黑尔舍姆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为什么黑尔舍姆会是这样?”露丝听起来是真心感到不解,“就因为关门了也不会变成沼泽地啊。”

“我想不会。我没动脑子。但我现在总是觉得黑尔舍姆变成了这样。完全没逻辑。实际上,这跟我脑子里的画面很相像。只不过那里没有船,当然了。那倒不是太坏,如果变成现在这样的话。”

“这倒滑稽,”露丝说,“因为有一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楼上十四号教室。我知道整个校园都被关闭了,可我就在十四号教室,我朝窗外看,看到外面发大水了。就像一大片湖水一样。我能看到各种垃圾从我窗户下面漂过去,空的饮料盒什么的。但我完全没有惊恐什么的感觉。一切静好,就像现在这样。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危险,变成那样只是因为学校关门了。”

“你知道,”汤米说,“梅格·B在我们中心待过一段时间。她现在走了,去北方什么地方做第三次捐献。我再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你们俩有听过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没有听到露丝说话,于是回头去看她。开始我还以为她仍然在望着那条船,但后来我发现,她是凝望着远处空中一架慢慢爬升的飞机留下的尾迹云。然后她说:

“告诉你们一件我听说的事吧。我听说了克里茜的消息。我听说她在第二次捐献中就完了。”

“我也听到过,”汤米说,“想必这是真的。我听到的跟你一模一样。太遗憾了。才第二次而已。很幸运我没发生这样的事。”

“我觉得这种事发生得肯定很多,只是他们不告诉我们,”露丝说,“我那边的护理员。她可能知道真相。但她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