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4页)

这个时间点天应该大亮了。

帐篷的弹性外壁被压进来了些。现在里面的空间只剩下了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地面皱巴巴的。迈尔斯用一根指头戳了戳那层冰冷的塑料膜。它像松软的奶酪般慢慢地往后缩了些,松开手后凹下的印子还留在上面。见鬼的,这是……

他的脑袋一阵阵地疼,他的喉咙发紧;空气又闷又潮。这感觉就像是……好像是遇上了太空事故,氧气耗竭,二氧化碳过量。可这里?地板似乎在倾斜。应该是头昏引起的方向感错乱。

他愤怒地发现,地面确实在倾斜。有一边深深地陷了下去,夹住了他的一条腿。夹得他浑身颤抖。为了抑制二氧化碳引发的恐慌,他躺了下去,尽量放慢呼吸,加快思考。

我被埋在地下了。被流沙之类的东西吸进来了。应该是“流泥”。停车场里那两个该死的杂种给他设的陷阱?他踩了个正着,掉进了陷阱。

也许只是软泥。在他支起帐篷的前后,史考特猫并没有出现明显的移动。要不然他当时就会看穿陷阱了。当然,当时天已经黑了。不过,如果他已经睡了好几个小时,一路下沉……

放松。他拼命告诫自己。冻原地表和自由的空气也许就在头顶上十厘米的地方。但也可能是十米……放松!他在帐篷里摸索着,想找个东西当探棍。有一根用来采取冰川样品的长管子,中空,前面带刃口。放在车里了。跟通信设备在一起。现在它的位置在……迈尔斯通过地面倾角估算了一下,大概在他现在的位置西面,往下两米半深处。是史考特猫把他给拖下来的。球形帐篷本身大概本来会浮在苔原覆盖下的泥塘表面。如果他能解开链子,帐篷会漂上去么?就算能也不够快。他的胸部感觉像是被塞进了棉花。他必须迅速逃离,呼吸空气,不然就会窒息。子宫,坟墓(译者注:英文中这二者押韵,有从生到死的意思)。等他最终被发现,他的坟墓被打开,车子和帐篷被重型吊车从泥浆里拖起来的时候……他的父母会来这里看他么?他冰冷的尸体龇牙咧嘴,缩在一个怪异的好似羊膜囊(译者注:胎盘的一部分,为包裹着胎儿和羊水的双层薄膜。它透明、坚韧,而塑料帐篷也是)的玩意儿当中……放松。

他站起身来,用力推了推沉重的顶部。他的脚陷进了松软的地面,但他成功地抽出了一根球形帐篷的内部撑杆——现在这东西已经在重压下弯曲变形了。在憋闷的空气中这一行动几乎累得他昏过去。他找到了帐篷门的顶端,然后把手指顺着塑料搭扣的缝隙插进去一两厘米。刚好够杆子穿过去。他有些害怕黑色的泥浆会从缝隙中涌入,瞬间把他淹死,但结果只有一小团一小团的泥巴突出,一点点地渗出,然后落下。这景象十分刺眼,也十分恶心。上帝啊……我以前还以为扣在自己头上的屎够多的了。

他用力把那根杆子往上戳。它遇到了阻力,在他汗津津的手里直打滑。不止十厘米。也不止二十厘米。一米。一又三分之一米。快到头了。他停了下来,换了个位置握杆,然后继续往上戳。阻力是不是在变小?他已经把杆子探出地表了么?他来回抽动了一下那根杆子,但那些黏糊糊的泥巴把它吸得牢牢的。

也许,也许在帐篷顶部和可呼吸的空气之间的距离比他的身高还少一点点。呼吸,死亡(译者注:和前文的“子宫,坟墓”类似的文字游戏)。要多久才能爬出去?这些玩意儿当中的窟窿自动封闭的速度有多快?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可并不是因为光线在变得更加暗淡。他关了取暖灯管,把它插进自己外套的前胸口袋里。黑暗令人毛骨悚然,让他在恐惧中颤抖。或许是二氧化碳让他颤抖?再不行动就没机会了。

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解开靴带和皮带扣,然后摸索着拉开了帐篷口搭扣。他开始像一条狗似地刨起土来,把大块大块的泥巴甩进球形帐篷里所剩无几的空间。他从帐篷开口挤了出去,稳住身子,最后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往上拱。

他的胸膛急剧张翕;他的视野模糊,一片血红;然后他的脑袋冲出了地表。空气!他吐出嘴里的黑色烂泥和蕨草碎末,又眨了眨眼,想清理自己的鼻子和眼睛,但徒劳无功。他把一只手挣脱出来,然后是另一只,接着想要把自己拉上来,像只青蛙那样平摊在地上。但寒冷在阻碍他。他能感到裹住自己双腿的淤泥,像一个女巫的拥抱,令他浑身麻痹。他尽力伸直脚趾,往帐篷顶上一踩。帐篷沉了下去,而他上升了一厘米。这是他所能借到的最后一点推力了。现在他只能靠拉。他双手合拢,抓住一丛蕨草。能行。再来。再来。他正在一点点往上,寒冷的空气舔舐着他的脖子。太好了。女巫的拥抱更紧了。他最后一次扭身踢腿。毫无效果。好吧,就是现在了。使劲拽!

他的双腿从靴子和裤子里滑了出来,屁股恶心地裸露出来。他往侧面一滚,四肢摊开,面对纷乱的灰色天空躺成大字形,好在这块不牢靠的地面上获得最大的支撑面积。他的制服外套和长袖内衣都浸透了泥浆,他丢了一只保暖袜,还有两只靴子和整条长裤。

天还在下着冻雨。

几小时后人们找到了迈尔斯。他把自动气象站里的一件设备掏了出来,钻到空壳子里面,抱着快要熄灭的供暖灯管缩成一团。他的眼窝深陷,脸上一道一道黑杠子,脚趾和耳朵煞白。他发紫的麻木手指用稳定得让人昏昏欲睡的节奏把两根电线互相碰触、分开——发出军用求救信号。基地气象室中的气压测量仪上会把这记录成一次次静电干扰。倘若有人拨冗去看看这个站点忽然异常的读数,或者注意到白噪声背景里的这个规律……

人们把他从那个小盒子里拉出来以后,他的手指还以这个节律继续抖动了好几分钟。他们试着让他站起来的时候,冰块从他的制服外套后背上咔嚓咔嚓直往下掉。好长时间他们都听不到他说话,只能听到瑟瑟发抖的嘶嘶声。唯独他的眼睛还在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