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他默默地咒骂着自己,然后骂出了声来。他真的应该努力培养起更加得体的面对高级军官的态度。他清楚这麻烦的根源在于他那见鬼的成长过程。这么多年里,他在弗·科西根宅邸里时常撞见成群结队的将军,以及其他高级军官。午餐的时候,晚餐的时候,所有的时候。很多时候他都安静地坐在一旁,像只小老鼠,培养着自己的隐身能力。他被允许旁听那些人异常坦率地在成百上千个问题上争吵、辩论。这样的时间太久了。他看待他们的方式,大概就跟他们之间看待对方一样。当一位普通的少尉看着自己的指挥官时,他应该如见神祇,而不是把对方视为一个,一个……未来的下属。毕竟,新科少尉应该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话说回来……米特佐夫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迈尔斯之前就见过其他类似的人物。他们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许多人都是令人愉快的、有能力的军人——只要他们远离政治的话。自从二十年前,对惨遭失败的埃斯科巴入侵负有责任的军官团伙在腥风血雨中垮台之后,军中的保守主义者作为一个集体已经失势。但迈尔斯知道,在他父亲心目中有种危险始终是相当有现实可能的:某些极右的军人,或迟或早会组成一个小集团,发动一场政变,好从皇帝自己的政府手中“拯救”皇帝。

那么,让迈尔斯后颈汗毛直竖的是不是米特佐夫身上散发的某种微妙的政治氛围呢?肯定不是。一个真懂得微妙政治技巧的人会试图利用迈尔斯,而不是羞辱他。或者说你生气只是因为他指派你去做丢人的清洁工?并不持有极端政治立场的人也可能从将这种低贱的杂事指派给一名真正的弗氏贵族当中获得某种施虐的快感。可能米特佐夫以前自己曾经被某个高傲的弗氏爵爷耍弄过。政治的,社会的,遗传的……可能的原因无穷无尽。

迈尔斯把这些念头从脑中抛开,一瘸一拐地回去,换上了黑色工作服,在地图上找出基地工程部的位置。事已至此,无法挽救。他陷得比他的车还深。他只有在今后的六个月里尽可能地避开米特佐夫。安能做得好的事情,迈尔斯也一定能。

波恩中尉准备探测一下那辆史考特猫的位置。这位工程兵中尉是个瘦小的男人,二十八岁到三十岁,脸上满是皱纹和痘疮,灰黄色的皮肤在这天气被冻得有些发红。他褐色的眼睛透着精明,双手的样子一看就很灵巧。他带着种嘲讽的神色,不过迈尔斯感觉他大概总这样,并非特别针对自己。波恩和迈尔斯走在沼泽上,脚下嘎吱作响;两名工程部的技术员身穿黑色防寒服坐在他们的重型悬浮起重车顶上,此刻车子正稳稳当当地停在附近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阳光暗淡,又湿又冷的风一刻也不停息。

“试试那儿,长官。”迈尔斯试着估计了一下他只在黄昏时分看了下的停车方位和角度,伸出手指着那边建议道,“我想应该至少要探下去两米深。”

波恩中尉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将长长的金属探杆竖了起来,然后用力插进沼泽。它几乎立刻就顿住了。迈尔斯迷惑地皱起眉头。史考特猫总不能往上浮起来了吧……

波恩看起来毫不动容。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探杆上,转动着杆子。它开始往下钻去。

“你撞上什么了?”迈尔斯问道。

“冰。”波恩嘟哝道,“眼下看来大约三厘米厚。我们正站在冰层上。就在表面上这层污物下头。跟结冰的湖很像,只不过下面不是水,是泥。”

迈尔斯试探着用脚跺了跺地面。潮湿,但很结实。他在上面扎营时也一样。

看着他跺完脚,波恩又说道:“冰的厚度随着天气而变。最少几厘米,最多可以一直冻到底。隆冬的时候你可以把运输飞机停在这片沼泽上。夏天到来时,冰就变薄了。温度适宜时,看上去很坚实的冰层融化成液体只要几个小时。反之亦然。”

“我……我想我了解了。”

“压。”波恩下了个简短的命令。迈尔斯用双手抓住探杆,帮着往下压。他能听到探杆穿过冰层时发出的咔嚓声。要是他陷下去的那天夜里温度再降低一点,泥浆重新封冻起来的话,他能冲破冰封么?他心里打了个寒战,然后把套在黑色工作服外面的风衣拉链拉上了一半。

“冷吗?”波恩问道。

“我在思考。”

“很好。要养成思考的习惯。”波恩按下一个控制进按钮a,探杆上的声呐探头开始发出一阵令人牙疼的高频声波。探测结果显示出在几米下方有个明亮的泪珠形物体。“在这里了。”波恩看着显示中的读数,“沉得可真深啊,不是吗?我本该让你用汤勺把它给挖出来,少尉。但我觉得那样的话冬天来了你都干不完。”他叹了口气,盯着迈尔斯,仿佛在想象那幅情景。

迈尔斯也想象得出那幅景象。“是的,长官。”他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把探杆抽了出来。冰冷的泥浆从他们手套底下滴落。波恩标记出这个地点,然后朝他手下的技术员们挥手:“这儿,小子们!”他们也挥了挥手,从车顶上跳下,一转身溜进了车里。波恩和迈尔斯吃力地爬上靠近气象站那边的岩石,让开了道。

悬浮起重车呼啸着飞到空中,停到沼泽上方。它上面的大功率宇航级牵引光束往下冲去。泥浆、植物的组织和碎冰发出一声巨响,喷向四面八方。几分钟之后,这道光束就在地上制造出了一个泥火山口,底部一颗珍珠闪闪发光。边缘的泥巴随即开始向内垮塌,但悬浮起重车操作员收窄了射束的范围,掉转了它的方向。史考特猫向上升起,吱嘎怪响着甩脱了粘着它的基底。残破的球形帐篷吊在链子下晃动着,样子有些恶心。悬浮车把吸起的载荷小心地放在岩石区域,然后在旁边降落。

波恩和迈尔斯并肩走过去,看着那堆湿漉漉的帐篷残骸:“你当时不在这帐篷里吧,少尉。是不是?”波恩边说边用脚尖踢了踢它。

“在的,长官,我在。等着天亮。我……睡着了。”

“但它沉下去之前你就出来了。”

“呃,没有。我醒来的时候,它已经完全沉到下面去了。”

波恩扬起了弯弯的眉毛:“沉了多深?”

迈尔斯用手在平齐下巴的位置比了一下。

波恩显得大为吃惊:“你怎么挣脱吸力的?”

“相当费劲。我想还多亏了肾上腺素的作用。我从我的靴子和裤子里钻了出来。说到这儿,我能花点时间找一下我的靴子么,长官?”

波恩摆了摆手。迈尔斯回头向着沼泽跋涉,绕着牵引射束打出来的烂泥圈走,以便与现在已经灌满了水的大坑保持安全距离。他找到了一只沾满泥巴的靴子,但没找到另一只。该不该留着这只,以防万一哪天他会有条腿被截肢?可也许被截掉的就是这条呢。他叹了口气,爬回到波恩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