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5/8页)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欣赏西比尔姑姑。当年,许多嫉妒她或自卑的人曾说,西比尔能够自立真是太好了,因为没有男人会愿意照顾她。如果此番言论遭到质疑,他们会把话圆过去,说她太独立、太敢言,但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留着一头大鬈发的西比尔丑到一定嫁不出去,而她也的确没结婚。她比我爸小四岁,但是她于1945年12月因乳腺癌病逝时,五十二岁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老。西比尔毕生被当成怪人,我认为从她在罗彻斯特当小儿科医师开始,她就认命地扮起了乡村小镇中性老处女的角色。

基于许多理由,这实在很可惜,但我向来认为她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免疫学家。她的个性不屈不挠,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极具创意与自信,但又不高傲。她的思考面很广,像很多天才一样能做跳跃式的思考与分析。她似乎无所不知,等到我自己读医学院之后,她向我承认她也想过要成为“医学界冒险家”(不管是我还是她都不确定这种冒险家该做什么事,只知道我们俩都想做那种人),但未曾办到。(5)后来,她用害羞的语气向我坦承,她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小孩,也劝我无论选择哪一种工作,一定要有自己的小孩。她说,小孩会为我带来人生最大的快乐。当然,这也是我近来一直在想的事情,理由明显无比。西比尔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正确而睿智,但在这方面她为什么搞错了呢?

小时候,我常有机会看到西比尔。直到母亲死前,每年夏天她都会来我们家住上几个礼拜,母亲死后,她来的频率更高了。她会把病人介绍给当地的其他小儿科医师,带着礼物来找我们。尽管西比尔向来不太了解我妈,但还是会送她一些漂亮的小东西,一方面是有点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她知道我妈绝对不会浪费那种东西——无论她送什么,我妈总是很喜欢,把东西戴在身上,算是与自己的美貌相得益彰。我记得她曾帮我妈买了一件印有野花花纹的丝质洋装。母亲立刻把洋装穿上,转了几圈。她在客厅中旋转的身影,还有丝布的乳白色光泽仍历历在目。西比尔姑姑跟母亲一向没什么话可说,而且我相信她对母亲是既悲怜又羡慕的态度:悲怜是因为我母亲似乎很满意自己过的那种毫无企图心的简单生活,羡慕则是因为母亲的确很满意,因为她的确过得很自在。

她带给父亲的东西都比较奇怪,比如病人亲手雕刻的小鸟造型哨子、卵石做的枫糖罐,或是搜集岩石的书。她买给欧文的则是书籍、拼图和看起来有纤维、非常厚的棉花材质画纸。

西比尔喜欢我们家的每个人,但显然我是她的最爱。西比尔与欧文也都喜爱对方,但他们未曾拥有我和她都喜欢的深厚姑侄关系。事实上,我一直怀疑西比尔认为欧文有点肤浅,还有,尽管她非常赞赏他的各种文艺创作(他写的史诗,还有他以农场生活为题材的抽象画),但她仅用一般的薄弱热情去欣赏,未曾提出具体的评语或赞辞。她并不讨厌艺术或艺术家,但她也从未试着去了解这两者。

平心而论,欧文对西比尔的感情也不像我对她那样深厚,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甚至与西比尔本人无关,只因为欧文觉得我那去世的母亲与懒散的父亲带有一点神秘感,他们的疲态代表着激进立场,甚至某种反叛姿态——后来,他宣称当年影响他、让他有这种想法的那种美国文化粗俗不堪,企图心太强。(然而对我来讲,懒散与反叛根本就是两回事。)当然,欧文也曾幻想自己想要哪一种父母。我找不到适当的措辞来形容,就姑且这么说吧:如果我幻想的父母生活在困顿中,他幻想的父母则是带有反抗精神。我总认为,欧文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晚生三十年,当所谓“反传统一代”的小孩。

欧文未曾像我那样深爱西比尔的另一个理由,的确与她本身有关。他尊敬她是个天才,也喜欢她,却也认为她不够优雅、欠缺文化教养。这一点大致上没错,但无法推翻我与欧文争论多次的事实:她是我们生活周遭最有活力的大人。要不是她,我们不会有另一种行为典范可学习,也可能投入较没挑战的工作领域。

总之,西比尔向来把最棒的礼物留给我:小型显微镜、老旧的听诊器,还有加注手写字母的树脂心脏模型。她还曾买给我一盒盒非洲蜣螂标本,固定在白色坚硬的厚纸板上,包着黑色皮革外框。她为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物理课,教材是她送的棒球和球棒;她从罗彻斯特大老远搬来一台老旧收音机给我,只为了示范如何拆解它;她也送过我厚厚的放大镜,不过她看到我趴卧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用放大镜把蚂蚁烤死后,还数落了我一顿。

西比尔送给我的十一岁生日礼物乍一看可能会被认为是送错了。这本《伟大科学家列传》的内容缺乏想象力,插图也太孩子气,文字风格活泼,简单到有点污辱人,比较适合愚钝的六岁小孩。说真的,那简直是科学界伟人的传记大全,里面用短文介绍了每位“顶尖”科学家(包括他们的名字、重要贡献等等,我几乎以为连身高体重与嗜好也会收录),好像科学家跟棒球员一样,能够用明确的方式排名似的。当年这种写法看似荒谬,但随着我年岁渐长,却愈来愈有吸引力。(其实距今最近的1994年的版本中就有我的介绍。文字当然很简单,但就精确度来说,不输其他关于我的大篇幅介绍文字。(6)书里面还有一张我与菲利浦的合照,(7)当时他大概十岁。照片的画质奇差无比,菲利浦的脸像个黑色的圆圈,他的微笑是一道白色切口。我自己则是体形笨拙,简直是笨手笨脚的马戏团演员。)

言归正传。那本书并未引导我见识自然世界的可能性与运作机制,却带领我认识了那些迷人的科学大师。因为那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把心力投注在科学研究上,而他们正是我钦佩的那种人。

II

先前我曾提到,我家房子的正中央有一道弯曲的楼梯。对一个建筑风格如此低调的地方而言,它那花哨的模样实在与此格格不入,因此我觉得它只是暂时留在我家而已,总有一天,会回到它原本该归属的纽约第五大道那些金碧辉煌的豪宅中。这座矫揉造作的楼梯,是前任屋主的杰作(一个年轻的建筑师,曾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被迫离开纽约回林登镇的家族房舍定居,从此自认遭逢人生的奇耻大辱),盖得很好,木料也坚固,在我们家迁入的五十年间未曾维修过。我爸常漫不经心地说要把它拆掉,重新修一座比较简单的楼梯,但从未动工。他去世前我曾回到农场,发现楼梯几乎完全坍塌,所以欧文与我不得不使用活动的梯子,否则无法进入二楼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