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6/8页)

回到1935年,那座楼梯虽然和当时的美学标准不尽相符,但至少还耐用,总之挺符合我的需求。我决定把它从上到下重漆一遍。楼梯的地毯早于几年前便已拿掉;由于整排楼梯布满尘土与碎木屑,为了避免木纹完全消失,必须涂上好几层油漆。我把二十级阶梯逐一上漆,正面、底部与侧边分别使用不同的颜色。等几个小时油漆变干后,再从最顶端开始干活,把每一级阶梯的正面与顶端漆上不同科学家的名字。完工时,楼梯变得色泽亮丽,写了许多字:最顶层是居里夫人,紧跟在后的是伽利略,接着依次是爱因斯坦、格里哥·孟德尔、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马尔切罗·马尔皮基、卡尔·林奈与哥白尼等人。(8)这顺序没有特别的意义,我想到谁就写谁。但是在我完工前,欧文打断了我,对我大呼小叫,因为我没算他一份。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父亲与莱斯特,他们从外面走进来,莱斯特默默盯着阶梯(此刻欧文跟我都屏息以待),一会儿过后开始大叫,说我们两个都该被揍一顿,打得愈用力愈好。出乎意料的是,我爸开始大笑。

包括欧文、莱斯特与我,我们三个话讲到一半,都呆住了。不管是欧文还是我,直到那一刻都没听过父亲像那样大笑。那笑声没什么了不起的,听起来像喘气,声音破破的,而且缺乏热情、喜悦或能量,听着令人不快。他只笑了几秒,之后讲的一番话流露出他少见的情感:“莱斯特,你看看,现在我可不能把这座楼梯毁掉——因为孩子们把它给占领了。”

莱斯特脸色一沉,欧文和我没被好好修理一顿让他很失望(他不觉得我爸的教养技巧有多高明),而我也觉得生气,不过理由不同。总之,我向科学家致敬的神来一笔居然被父亲利用了,变成他为自己的懒惰开脱的理由!但有趣的是,后来那座楼梯变得非常有意义(我爸就让它保持原状,一如我所说的,并非尊重我付出的心力,而是他本来就懒惰),是我们在当时始料未及的。

我刚刚说,欧文和我在父亲去世前回过家。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年,毫不意外,他已习惯生活在极度脏乱的环境里,屋子几乎成了谷仓一般,里面住着许多小老鼠与无主的野猫,父亲任由它们在黏黏的厨房橱柜里翻找食物。我们在1946年返家时(四年前我们离家去读大学时,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印第安纳,也几乎做到了),我们家至少有四年没打扫过了,整栋房子惨不忍睹——不是夸张:地板被掀了起来,生锈的门枢嘎吱作响,所以我们尽量不去开门,一屁股坐在家具上则会扬起阵阵烟尘。每个房间堆满了大量碎片,包括纸片、压碎的盒子、碎裂的瓶子与各式各样弃置的器具。父亲去世前应该有好一阵子没上楼了,当欧文和我在屋子下方发现梯子时,它已经生锈、无法张开,一定有好几年没人理会了。(楼上有许多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仍让我觉得疲累。我们发现一群蝙蝠在欧文床铺上方的屋梁筑巢,有老有少的庞大鼠群,以及纠结成人头大小的灰尘,缠着来源不明的毛发。)但真正让我感到犹豫的,还是那座楼梯:风格老旧的原色油漆,因为年代久远、沾满尘土而变得粗糙、褪色,上面还覆盖着许多闪烁微光的蜘蛛网。

那是一座宽大的楼梯,如果塌了,我父亲的生活空间会变得很有限(也许只剩不到十九平方米)。楼梯会把客厅切割成两半,要进厨房的话,必须先走到室外,绕到厨房的门才能进去。如果是夏天,这只会造成不便,但若是冬天寒风刺骨、大雪纷飞时,就连年轻人也会觉得这一小段路走起来很吃力。因为父亲小小的生活空间缺乏床铺的替代物,而且那年3月初,他被人发现趴在我家附近几米远的草地上。我们的结论是:当时他想蹒跚地走到厨房(食材存货少得可怜,只有几罐西红柿与一罐蘑菇汤),结果心脏病发作了。(后来,我们发现几条破烂的棉被与一张老旧的沙发,说来可悲,那大概就是他睡觉的小床,摆在客厅后方那间装有纱窗的日光室里。)因此,如果说那座楼梯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并不为过,但是他的死因终究是太过懒惰,懒惰到用这种消极的方式来慢性自杀。

父亲的可悲下场,让我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生他的气。像这样完全忽略自己的房子,直到被房子毁掉的家伙,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我更为自己那座楼梯感到遗憾,这完全是怀旧的反应。随着年纪渐长,每回看到它,我都会为自己的幼稚观念与举动懊恼,而我老是说要重新粉刷,却不曾腾出时间。我想,在我身上还是看得到一点我父亲的影子。

欧文与我都不是很重视葬礼的人,但父亲的死法太丢脸,我们又没参加母亲的葬礼,这让我们很有罪恶感,所以我们找了一间小教堂,说服当地牧师(康宁汉牧师早已去世了)帮忙主持仪式,之后我就把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十几个人来参加葬礼,吊唁父亲。几年前,莱斯特·德鲁因为中风被侄女送进了养老院,所以来的人只有一些好奇的镇民,我们大都不认识,还有几个受雇于父亲的农夫或佃农,对那些人我们也只有模糊的印象。我想某些人只是想来看看有钱人出殡的排场吧。(9)我猜这整件事应该让他们很失望:教堂破破烂烂的,牧师的布道内容也讲得含含糊糊、支支吾吾,我跟欧文没有露出哀痛的表情,观礼的人数很少,也没有亲友在场。他们心里一定纳闷:如果镇上最有钱的人是这样离开世界的,将来他们的葬礼(如果他们真有葬礼的话)岂不是更为悲凉?要不是当年我们俩少不更事、麻木不仁,一定会办一场更体面、热闹的葬礼,就算只是让他们安心也无所谓。不过,当时我们并不习惯抚慰不安的人心。

牧师家里备有水果酒与饼干给吊唁者享用(我们认为不该邀请大家回到父亲猝死的地方,因为那片长满野草的地面,仍依稀可见他大字型遗体留下的痕迹,着实令人不安),我们跟在场的十几个人握了握手,并感谢了牧师的帮助。

“这是我的荣幸。”牧师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他的长相温和英俊,眼神哀伤,只要他以为欧文没看他,就会用一种好色的眼神盯着欧文。他大我们没几岁,但是已经有一个神情沮丧的妻子和两个吵吵闹闹的金发儿子。“两个可怜的孩子——现在你们俩只剩彼此了。”(当时我犹豫了一下,不确定他只是可怜我们俩在这世上孤零零的,还是可怜我们对彼此而言都不是好同伴,显然他不是很喜欢我们。)他对我说:“愿上帝永远与你同在。”对欧文他则说:“一定要永远关照你哥哥。你是他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