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

I

虽然我称之为村庄,但那根本不是村庄,而是一大片泥土空地,上面矗立着二十几间破烂的干燥棕榈叶小屋,围成一圈,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先是穿过了一片看起来特别难走的树林,向导们一边哼哼着,一边侧身越过树间缝隙,几位梦游者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整个队伍零零落落的。

艾丝蜜、塔伦特和我在后面跟着,尽管我们穿过一片玛纳玛树,进到了一片森林中,但并没想到村庄就在林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庄的边缘。

一开始,我看到的是一具具尸体。到处都是。有些妇女躺着,孩子们的头钻在她们的腋下;男人双腿大开,张着嘴巴;一大批野猪的前蹄像猫一样收在身体下面,猪鬃又黑又亮,仿佛豪猪的刺儿。

空地儿正中央有一小堆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架在火堆上的是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动物,它的皮已经被剥,身形比野猪还小,被火舌扫过的部分已经焦黑,眼睛仍完好无损,用悲惨的眼神凝望着我们。

眼前的场景仿佛大屠杀,许多人死在那里,但是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妇女的胸口正在起伏,即使是睡觉的那些男人,他们的大拇指也持续抚摩着手里紧握的长矛,像在做梦。至于那些野猪,每次吐气时,鼻孔周遭的猪毛都会抖动着移位。

法阿是我们一行人里最早开口说话的,尽管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惊讶。(1)梦游者群聚在我们身后,每个人都异常安静。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一群人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整座村庄的人睡觉。

但是,夏娃突然没来由地发出了她那充满回音与爆发力的特有的吼叫声,睡觉的村民们立刻动了起来,像一把着火的火种一样。本来躺着的男人似乎靠一个动作就站了起来,女人则在惊恐之余跟着夏娃一起大叫,野猪也发出呼噜噜的叫声,跑到男人的身边,它们的小眼睛看起来邪恶而油亮。只有被架在火堆上的那只动物留在原地,火堆噼啪作响。后来我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上次梦游者在森林里包围时我们的翻版,只是这一次,我们才是粗鲁的入侵者,明明不是这出戏的演员,却硬要插花演出。

多年以后,我看到我家某个小孩看电视时,又联想到这个画面以及紧接而来的恐慌。那是一出卡通:有个身材像马铃薯、讲话结结巴巴的平庸猎人闯进了一座村庄,村民跟他一样也是圆滚滚的,只不过他们全身漆黑,唯一能提示脸在哪里的,是挂在嘴边的双唇,又肥又红,硬得像还没打开的可可豆豆荚,还有惊人的白亮眼白。在猎人的追赶之下,那些黑人疯狂地绕圈逃窜,身体摇来晃去,挥舞着长矛,乱吼乱叫,猎人则四处乱跑,双方上演了一出疯狂的芭蕾舞剧。

当时的我们就是这样。村民狂奔大叫,我们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追赶,自己可能也在喊叫,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我们像是在玩“抓鬼”游戏。你也可以想象一下,法阿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恢复起码的秩序(可怜的法阿!)。他设法让村民小心地把长矛放下,咆哮不停的野猪也温驯地趴下来,但保持警戒。他费了好几个小时的心力,最后妇女坐在空地的一边,小孩围绕在她们的身边,全像蟾蜍一样不断地对我们眨眼睛;梦游者则是由乌瓦和阿杜守着,待在空地边缘,逐渐睡着了;村里大部分的男人坐在另一边,他们养的野猪跟在一旁;我跟塔伦特、艾丝蜜与法阿待在村子正中央,那只动物(2)仍然摆在火堆上被烘烤着,背部已被完全烤焦,皮肤渐渐化成了碎屑,像一群飞蛾随风高飞——此时,我已筋疲力尽。

我们对面坐着三名男性村民,外表看起来非常强壮,头发又黑又密,手脚肌肉发达。双方人马彼此偷偷互望了一会儿,好像我们是来提亲的,等一下要跟他们介绍定亲人选,讨论娶亲条件。他们三个用右手把长矛举得笔直,握矛的手指一张一合,先前我也看过法阿这样做,与其说这是有节奏的动作,不如说他们看起来很紧张,所以某些时候当三个人一齐张开手指时,像是刻意安排好的,我几乎以为他们要开始唱歌了。

先开口的是中间那个男人——但即便他没先开口,也没坐在中间,我都觉得他的地位高于其他两人:三个人都坐着,但他还是稍高一点,而且肩膀以一种几乎不自然的角度往后挺直,还有他的野猪也比两位朋友的更大,猪的毛皮格外油亮,好像刚刚上过油。

我被那几只野猪迷住了,它们跟我过去在书里或亲眼见过的野猪都不同。当然,它们最特别的地方是尺寸:身高宛如小马,又像还没剪毛的绵羊一样肥大,要不是长相太丑,的确算得上一种肌肉发达的雄伟动物。站着时,它们只比主人矮一点,但是看起来壮硕多了,身躯像桶一样圆滚滚的。尽管我看到它们的行动并非特别敏捷(它们跑步的样子很好笑,收后蹄时,前蹄会立刻蹬出去,看起来比较像跳跃,而非疾行),蹄子跟动物的角一样坚硬,四只蹄上长满浓密的猪毛;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们的獠牙:弯弯的獠牙,从弯刀般的嘴角伸出来,材质像白垩,牙尖部分有缺口且有裂痕。它们的坐姿跟猫一样优美,四只蹄折起来收在身体下面,只有带头者的野猪例外。我们开会时,它前脚的一只蹄子始终踩着一片带血的毛皮,看起来曾是某只动物身上的一部分。我看着它始终在地上懒洋洋地来回撕咬那块毛皮,模样带有几分人类特有的姿态,漫不经心却又十分残忍,就像一个身穿条纹西装的胖子在颤抖的被害者面前玩骰子。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法阿与塔伦特先后发言时,它大大的头在他俩之间微微地转来转去,偶尔停下来抬头看主人,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点。

他们在我的周围聊了起来。带头的村民先讲了一大段话,接着由法阿和塔伦特响应。谈得还顺利,还是不顺利?实在很难说。我可以从法阿和塔伦特的声音听出,他们在特意保持冷静,甚至想安抚对方,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我可以听见身边的艾丝蜜发出带有鼻音的呼吸声,但她本来就会那样,所以无助于帮我判断情势。我看到那三个村民以及法阿和塔伦特偶尔转头去看梦游者们,但梦游者并未回看,而且每当他们转过去看的时候,我就会听见法阿与塔伦特把声音放低,话讲得更快,带着更强烈的恳求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