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3:局长(第3/5页)

“你为什么听洛瑞的?”有一天下午格蕾丝问道。是你把话题引到那里。你总是采取回避策略。洛瑞不是你的直接上司,更像是押半韵,并非最后的定调,却仍掌控着一切。要不是你护着格蕾丝,她或许也会看到,洛瑞是如何把触须伸进总部的,以及他是如何把触须伸向你的。

你提醒格蕾丝,有一部分世界是真正受你控制的,洛瑞无法施加影响:勘探队在X区域内的发现。一切都要由南境局来处理。当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返回时,他们没找到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模糊的照片,是前一批或更早期勘探队留在大本营的。你收来这些照片,久久地凝视着它们。黑色背景里有一簇簇阴影。但那是一堵墙吗?其中的纹理是否让你想起另一次勘探的另一幅相片?于是你把所有“颠倒塔”里的照片都挑出来。一共十三张,是的,这些新照片或许也是在隧道里拍的。那一片阴影,隐约像是脸的轮廓……是否有点眼熟?假如相信它有某种意义,会不会是个错误?

你把自己的简单计划告诉格蕾丝,并给她看部分证物,你押注她不会因为规章制度而向总部出卖你。因为在所有的理由和数据背后,你担心这一切都归因于一种疲惫感。每当有勘探队回不来,或者只回来一半,或者返回时一无所获,你心中便会产生窒闷的感觉。你想要改变这种状况。

“就是到‘颠倒塔’,快去快回。没人会发现。”但洛瑞有可能发现。假如洛瑞发现你未经允许就越过边界,他会怎么做?他的怒气就只针对你而已吗?

稍后,格蕾丝说:“你需要我做什么?”因为她明白这件事很重要,无论她帮不帮忙,你都会去执行。

接着,她说道:“你觉得能说服维特比吗?”

“是的,能说服。”你说道。格蕾丝似乎持怀疑态度。

然而维特比不是问题。维特比十分热切,就像嗷嗷叫的小猎犬,期待着远足。维特比想要暂时离开科学署。为了让你安心,维特比引用最近几次勘探的生存率。维特比对这一机会充满振奋,让你几乎忘记其中的危险。

这是一种安慰。因为在那个周末,当你跟房产经纪闲聊时,你意识到,你很怕一个人去。当你在酒吧的电视机上看着球赛,头顶的天空钉有生锈的星辰,你也意识到,如果维特比不答应,你或许会取消整个计划。

你经由那道门进入X区域,半路上,你感受到一股压力,它迫使你弯下腰。你看到黑色的地平线上满是流星,明亮深刻的尾迹划过似是而非的天空,仿佛天界里有人点燃了焊枪,面对这耀眼的光芒,你不得不眯缝起双眼。晕眩中,你站立不稳,但每当歪向一边时,总有一股力量把你推回中间,仿佛边缘比看起来要近,而其向上翻卷的倾角也比想象中陡峭。一开始,你的思维很敏捷,但不知受到什么干扰,逐渐变得滞缓起来。你有一种原地止步的冲动,仿佛想要永远停留在真实世界与X 区域之间的过道里。

被催眠的维特比脚步蹒跚地跟着前进,双眼闭合,脸上阵阵抽搐,仿佛正经历着紧张的梦境。无论他头脑里受到何种折磨,你确信他不会迷失,不会在半路上停下脚步。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通过手腕上的尼龙绳与你牵系在一起。

接着,正如维特比先前所说,那种踏入糖浆的感觉出现了,就像在深至没过大腿的积水里跋涉。这阻力意味着你已接近终点,前方隐约有一道门户,并伴有深邃盘旋的光晕。它出现得很及时,因为虽然你坚忍克己,但维特比梦游般的状态开始影响到你,让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你失去了方位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哪里……你真的在行走吗,还是站立于原地,只有大脑以为你的脚不断抬起又落下?

最后,阻力消失了,仿佛憋得太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你们俩跌跌撞撞地穿过门户,进入X区域。维特比双手双脚同时趴在地面上,阵阵战栗。你把他拉起来,往前拖拽,以免他不小心跌入错误的方向,从此永远消失。他一个人的喘气声似乎就能抵上你们两人的呼吸声,面对清澈的空气,他需要适应。

天空蔚蓝无云。这条小径你应该非常熟悉,但你已有数十年不曾见到这片被遗忘的海岸。你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看出此处就是家乡。你主要是通过照片和勘探队成员的描述才认出这条小径。你知道在最初的入侵之前,它就已经存在。很久以前,你的先祖们曾踏足于此。如今它作为X区域的一部分留存下来,覆满了植被。

“你能走吗?”唤醒维特比之后,你问道。

“当然能走。”他的热情背后似乎有一层脆弱的光泽,仿佛底下已有什么东西被抽走。

你没有问他梦境中看到什么。在穿回另一侧之前,你不想知道。

你曾带着负疚感审视那卷令人发狂的X区域录像带,它来自覆灭的第一期勘探队。并非为了寻找答案,而是为了寻求与儿时那片荒野的联系。为了找回记忆,为了重拾遗忘的细节——透过尖叫、迷惘与不解,透过洛瑞的哭泣,透过黑暗。

你可以看到灯塔附近那一串礁石,海滩已经略显不同,仿佛从海浪留下的花纹中可以找到维特比的风土,仿佛此处的样本中就包含了所有答案。到处是沙蟹的洞穴,而每当海水退下,便可以看到沙地里埋着的细小贝壳。

这里的小径也似乎蕴藏着答案:黑暗静止的松林,茂密的灌木丛,光线斑驳地洒落。你记起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从这片森林里钻出来,却不知身处何方——这是被勘探队领队的语调所唤起的记忆,她平静而谨慎地描述着头顶的云层,仿佛那是一种预兆,他们不仅仅需要寻找避雨的地方。

暴雨过后,宽敞的空间和明亮的阳光令人惊异。你遇到一条巨大的鳄鱼,横挡在路中间,而路的两边都是水。你通过助跑,从它身上跃过。你从未告诉过母亲那振奋刺激的感觉。跃在半空中时,你壮着胆子低头一瞥,看到一只黄色的眼睛,而其中黝黑竖直的瞳孔正观察着你,就像X区域观察第一期勘探队。然后你就已经过去了,在狂烈的欣喜与兴奋中持久地奔跑,仿佛征服了世界。

屏幕上的奔跑是为了躲避,而不是奔向某个目标,稍后的尖叫也不是欢庆,而是失败 ——那是疲惫的尖啸,仿佛厌倦了对抗某种不愿真正现身的存在。在某些更悲观的时刻,你觉得他们的尖叫声很敷衍:仿佛知道反抗毫无意义,躯体已放弃努力,头脑也听之任之。他们的迷失跟你那天不同,他们没有海边小屋可以回,没有焦虑不堪的母亲在露台上徘徊,直到你突然满身泥垢地现身才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