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9:局长(第4/5页)

“对灯塔里的那许多日志,你有什么感受?看到它们,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或想法?不知这么问是不是太含糊。”

你告诉她说,没有特别的印象或想法,只是些日志而已。因为你不想提起,因为你仍然不想回忆行程的终点,不想回忆发生在灯塔里的事。

“没有不寻常或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你只想交代隧道里比较简单的险情。

稍后,她俯身故作神秘地询问,仿佛只是你们两个女生之间的对话:“葛洛莉亚,辛西娅,你为什么这么做?说实话。”仿佛洛瑞并不存在。

你耸耸肩,露出一个苦笑。

你陈述完毕之后,塞弗伦斯微笑着说:“我们多半会把这件事当作‘从没发生’,不再提起。那样的话,你得感谢洛瑞。”然而她一只手轻触你的胳膊,仿佛是说,“别忘记我也帮了忙。”她说,你也可以留下维特比,只要他能通过你在总部对他施行的心理评估,而且这也不会载入档案。但是,“你得为他担保,对他负责。”仿佛你是个要求留住宠物的孩子。

新的边界指挥官将由洛瑞亲自挑选,并同时听命于洛瑞和塞弗伦斯。他们也将订立规则,按洛瑞的说法:“要让你和维特比,或者其他企图偷渡的蠢蛋,都三思而行。”

几句无谓的寒暄过后,杰姬离开了房间,就跟来时一样匆忙。这次会面如此短促,你怀疑她的来访另有目的,她跟洛瑞或许还有其他事务。她踏入了陷阱,还是洛瑞踏入了陷阱?你试图回忆塞弗伦斯加入南境局的确切日期,回忆她的任务和职责,以及相关的时间、地点。这幅拼图里有你需要看却看不见的部分。

洛瑞在秘密指挥部的中心眺望着海洋,紧密的雪花开始覆盖草地、水雷和小径。野鹅和海鸥从不关心洛瑞和你的计划,只是受到假灯塔的欺骗,挤在它的旁边,类似于勘探队受到真灯塔的欺骗。但塞弗伦斯此刻就在外面,穿行于岩石之间,凝视着水面。她在打电话,但洛瑞没看见她——只看到窗户上自己的影子,而她落在他的轮廓内,就像被困住了似的。

洛瑞猛然站起身,在玻璃跟前踱步,一只手拍打着胸膛。“我想要的就是:下一次勘探,他们不去总部,而是来这里。他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你要X区域作出反应?你想要改变?我会促成改变。我要捅到X区域的大脑深处,用带刺的武器,要让它流血,我他妈的要让敌人明白,我们是抵抗力量。我们跟他杠上了。”

有些线索很快就会消失,另一些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看着塞弗伦斯沿灯塔边的黑色礁岩行走,哪怕灯塔是假的,你也感到很恼火,你想要说:“这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

洛瑞依然站在你身边,激昂地唠叨着将来要如何如何。他当然想要更多控制权。他当然能得到。

然而,从前你只是猜测,现在却可以肯定:在洛瑞的夸夸其谈背后,他也感觉到,你们的命运互相交织,他比以前更离不开你。

六个月后,你将回到南境局。没人知道你为何离开这么久,格蕾丝也不会告诉他们。她保证说,在此期间,她将拼命催促他们工作,“让他们无暇思考这一问题”。

你停职在家期间,脑中经常出现格蕾丝的形象:一名高大威严的黑人女子,身穿白色实验服,头戴三角将军帽,手握佩剑,伸直胳膊,站在一艘划艇的船头,正渡过一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河。当需要摘下帽子,放弃划艇,将控制权交还给你时,她将作何感想?

看过医生,或者采购完晚餐的食品之后,你总是有个灰暗的念头:我究竟活在哪个世界?在其中一个世界,你听见灯塔中维特比与首期勘探队的尖叫声交相呼应,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把汤罐头放进橱柜。有没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你希望这样吗?当格蕾丝打来电话询问,你应该说“跟往常一样”,还是“糟透了,就像无缘无故地一遍遍解剖尸体”?

坐在悦星球馆的酒吧里——回来之后,这习惯依然没变,不是吗?甚至去得更加频繁,因为你有更多时间。那名房产经纪也经常在。她总是说个不停——去北方的探亲之旅、看过的一部电影、本地的政治。有时候,手中永远拿着啤酒的老兵试图参与谈话,提起许久以前关于他孩子们的记忆。

房产经纪和醉汉的话语从你身边掠过,甚至穿过你的身体,你不住地点头,仿佛理解他们讲的内容,仿佛你也认同。而事实上,你只看见灯塔管理员的两个重影,在不同的时间,对两个不同的你,说出相同的话。一个你在黑暗里,一个你在光亮中。

“你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对吗?”房产经纪说,“我看得出。”

你一定是心不在焉。你的面具显然滑落下来了。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道,“当然。”

你又喝了一杯啤酒,开始向房产经纪讲述你的孩子——他们在何处上学,你多希望经常见到他们,但他们在念博士。你希望在假期看到他们。而他们长大以后,就像属于另一个世界。老兵站在吧台尽头,目光越过房产经纪,凝视着你,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辨识出什么来似的,仿佛明白你的意图。

见鬼,也许你该在自动点唱机上放几首歌。喝多一点啤酒之后,也许可以唱一轮卡拉OK,再编造一些生活的细节。但房产经纪离开了,只剩下你和老兵,还有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几个人。你不认识他们,永远都不会认识。地板黏乎乎的,粘满深暗的旧污渍。吧台后面的瓶子都罩着饮水机用的杯子,以防果蝇飞入。吧台桌面上有一层不太自然的光晕。你身后的球道光线昏暗,头顶的星空再次浮现出来,就像天花板上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有些部分需要观察片刻才能辨认得出。

因为另一个世界总是渗透进眼前的世界。因为无论你和维特比如何保守秘密,你知道,灯塔里的事最终会以某种形式泄露出来,造成一定影响。

灯塔里,维特比到处乱逛,你在底楼游走时,突然意识到,隔壁房间里听不见他走动的声音。在沉静与尘埃中,从破损的大门透进来的光昏黄阴郁,你以为能在角落里找到他,以为会在黑暗中看到他苍白的身影。

但很快你就发现,他已爬上灯塔的楼梯,前往塔顶。楼上传来打斗和木头碎裂的声音。两个嗓音互相重叠,奇怪的是,两者非常相像,但怎么可能有第二个声音?因此你赶紧上楼,攀爬过程中,既有种熟悉感,又好像与过去不同,因为在记忆中,台阶更加宽阔,楼梯也更长,灯塔里的空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墙壁一度被漆成白色,敞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天空,还能闻到索尔割草的气味。但此刻,你在黑暗中替维特比担心。你变成了巨人,或者是灯塔缩小了。这不只是时间的作用,而是它主动收缩,仿佛螺旋状的贝壳化石,将你引向一个不再熟悉的地方。伴随着每一步,抹去你原本所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