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三)舍无量心(下)

人分三教九流,功夫也自然分三六九等。

生来便不知荣华为何物的王太,使的自然是最粗贱不过的功法。恶人沟里的山鬼学着蛰虫振翅,猿攀狼步,凭生来的野性舞手动足,自然比不得世代承袭的精湛剑法。

眼见绿竹棒劈头挥砸而来,钱老爷不紧不慢地伸了手。可那只手上执的不是剑,而是啜黄花叶的长管。

烟斗钵往竹棒上叩了一叩,顿时翠绿竹片如薄帛撕裂,如雨纷落!王太两目一缩,瞬时缩颈叠手,护住颜面在地上猛地翻滚,这才堪堪避过突如其来的剑尖。

原来方才那第一剑出鞘,已在悄然无息间将绿竹棒劈为数段。相知剑造微入妙,于精微处起移山倒海之势。

钱老爷悠然吐出烟雾。

“口气不小,獠牙却还生得钝了些。老夫方才予你敬酒,你倒爱吃罚酒。那便来罢,老夫倒想瞧瞧——仅凭一双肉掌,当家能在这剑下走几遭。”

王太没说话。日头越过黄灿灿的吉祥兰洒进竹阁,晒得他后背发烫。他低头望了那残缺的竹棒一眼,哼了一声撇开,丢进满地破裂的纱帘与白瓷片里。

突然间,他向钱老爷疾冲而来,两手空空,却似只矫捷的圆纹豹。

剑光一闪,像湖面上漾开的细微涟漪。相知剑在风里暴起,迎着这只豹子的喉管而去。

但钱老爷挥不出这一剑。因为他分明瞧见,本应澄亮的剑面上,竟生着个豁口。那豁口像被恶兽狠厉撕咬而成,在风中飕飕作响。

而此刻王太面上忽地现出狡诈笑意,手腕一翻,竟摸出那剑的缺片来,在日光里泛着灼目的光。他手中还捏着白钧瓷的碎片,像明晃晃的鱼鳞。

“老爷子,要论卑鄙,你才是外行人!”

钱老爷目瞪口哆,忽而恍然大悟。他先前盘算着先一剑断了绿竹棒,卸去对方凶獠,却不想这青年甚而捷足先登。

裂片与瓷片在日光里发出雪白的明光,瞬时灼烫了他两眼!正是这一瞬,相知剑忽而失却了精妙准头,恰似如镜糊面掀起骇浪。

王太闪过剑锋,猛地出拳,坚实的骨节磕在钱老爷面上,直把这赤身孤老甩出一丈远。山沟子里的人最怕蜇兽,因而他每出一拳,都带着与猪熊厮杀的豪气,瞬时砸裂了钱老爷的鼻梁骨。

“我媳妇儿练刀,走的也是像你一般的精妙路子。所以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最怕眼睛有恙,若是伤着了,那便是绣针刺蚊蝇,难办得很。”王太冲他鄙薄地笑,“不过她挥刀好看极了,不似你,泥圈里赶豕崽似的。”

老头子跌在女娃子间,血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路。他张口结舌,口中血气翻腾。惊惶间他眼鼻挤作一团,吼道:

“王太!”

怒火狂燃在他干朽的身中。女娃子们似能瞧见钱老爷心中的雷霆之怒,畏怯地缩起手脚。

王太勾着嘴角,现出一副颇为玩世不恭之态,道:“别,老鬼。你吼这么大声,岂不是为难了鸨母,要她以为你指名要我呢?”

钱老爷忿然起身,使劲扯裂了身边花娘着的水红轻衫,抹去鼻血。又猛地扯过女娃们臂膀,围拢到自己身边。

“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王太嘲弄道。

“本事?这便算得本事!”

钱老爷大笑。倏时间,一阵凄厉惨叫迸发而出!攥拳飞奔而上的王太心头一紧,却见面前花娘那莹润雪白的脊背上忽地探出一枚剑锋!

相知剑刺破血肉,钱老爷握着剑茎,寒刃穿透了花娘柔软身躯,猝不及防地划入王太肩头。

这老爷子用女娃们的身子作遮掩,藏起锋芒。王太看不清他剑刃自何而来,且看那被穿胸的花娘凄惨挣动,心中顿时一片寒凉。

他是恶人沟里的混子,但最讨厌有人在面前失却性命。

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缓缓抬起,血点汇成小溪,在皱纹间流淌。钱老爷嘿嘿发笑,阴恻恻道:

“这句话还与你。论卑鄙,自然还是老姜更辣一筹。”

剑刃转动,连同花娘的血肉一齐绞裂。王太只觉刻骨剧痛涌来,咬紧牙关嘶嘶喘气。钱老爷一边执剑缓缓挪动,一边悠然自得道。“老夫刺了你哪儿?噢,左肩。”

见王太颤抖着手要去抓剑刃,钱老爷又冷冷地砸着嘴道。“当家,老夫问你,你觉得自左肩到心口,有几寸长?”

王太握着剑刃,掌心割了两道口子,殷红的血急淌而下。他浑身冒着冷汗,因为他感觉相知剑正缓慢地向皮肉里嵌,无情地切割着身体。

“老夫劝你莫要动弹。喏,你要挣脱这剑刃,势必要将剑刃往左推闪,可你知道这会如何么?”钱老爷往旁递了个眼色,从女娃们颤巍巍的手中取过长管,啜了一口,以悲悯的神色望着那被刺在他剑上的花娘。

“相知剑正刺在她胸口,正巧离心不过几寸。你若挣动,哎唷,这小倌人的心便会被分为两截。”

血从白皙的脊背上如泉涌泄,王太喘着气,他看不清花娘是死是活,只觉脑中昏沌。

方才还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忽地被那老爷子一剑穿了胸,钱老爷为了杀他,竟不惜想出连下九流之人都无从发想的这等法子。

青年发着虚汗,依旧嬉皮笑脸。“老子可是恶人沟里的山鬼,区区一个女娃的命,如何会在乎?”

钱老爷哈哈大笑,“若是不在乎,为何不敢动弹?”

王太没说话,他只会笑,哪怕是脑袋枕在铡刀下,他也会扯着嘴角笑。他颤抖着抓着剑刃,却不敢推开。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动弹,便会瞬时取了面前这花娘性命。

但相知剑仍在缓慢地切磨着他的血肉,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宛若一只熟透、任人宰割的寒瓜,从切口间露出艳红的瓜瓤与汁水。

钱老爷道:“想不到恶人沟当家竟是个如此意气用事的毛头伙子。作恶人,又做不够纯粹,扮好人,又扮得假意虚情,这便是你的败笔之处,此日也正是你命丧之时!”他握紧了剑,这回加足劲道,要一剑将面前的花娘与王太一齐开膛破肚。

可正在这时,腕节上忽地传来一阵剧痛!

钱老爷惊遽之下低头望去,只见那长得像豆腐般溜滑的小孩儿不知何时攀到他身上来,一口叼住他手腕不放。

这小孩儿牙齿钝钝的,却不知使了多少劲儿,如何也挣不开。钱老爷发急地腾了另一只手去打他,小孩儿如同游蛇活鱼般闪过他大掌,阴差阳错地总差毫厘。

王太眉开眼笑:“多谢了!小……”他思忖稍许,也不知叫这小孩儿啥名字好,索性喝道,“小不丁儿!”

廊墙是用竹筏子围起的,王太一脚踢去,从其中信手折了根竹棒来,这竹阁四面八方正算得他兵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