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八)龙蛇本难辨

一刹间,桐油木板猛地迸开。

王小元随手抓了炭盆子边的拨火棍,用力一抵迎面劈来的剑尖,同时眼疾手快地将棍尖戳进宽缝里。脚下踏着的木板轰然崩坍,霎时飞灰走土,烟尘四起,凳儿箱柜哗啦啦地往下坠。

底下一层也是间幽室。银红的帐子里探出两对赤白的腿,随着低喘莺啼耸动着。王小元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正巧摔在那正交|欢的男女间,砸得两人哎唷叫唤。

“罪过罪过!”避窥墙女们的剑锋要紧,王小元从床榻间蹿起,一面脚底抹油一面嚷道,“大哥大姐,你们继续!”

他沿着水廊跑了一路,便惹了一路的鸡飞蛋打。隔扇被凌厉的剑刃斩飞,惹得不少瘫在床上逍遥的嫖瓦子的目瞪口呆,自窗边探出头来。

窥墙女们如乌云般随在身后。王小元飞身跃到池边,盯准小舟跳了上去,抓过桨柄便先来了一记横扫千军。女剑客们纷纷被扫入水中,腾起白亮的水浪,落下时犹如骤雨急降。

舟尖儿入了碧绦似的垂柳间,剑风激荡,振落一树翠玉般的柳叶。他信手将柳枝折来,枝条垂软,在他手里竟如精铁所铸之刀!

一剑袭来,那柳枝便如青蛇般缠上窥墙女们的剑刃。断了一根,又信手拈来一根,王小元凭着那柳枝东躲西蹿,将舟上的人一个个乘机踹下水去。

池中刀光剑影,仿若泛起碧波万顷。

“我长这么大,今日倒是第一回 如此受迎。”王小元喃喃,旋即对不折不挠地自水中跃起的剑客们笑道:

“姐姐们!我不过想托红霜姑娘寻个人,怎料麻烦太过,竟惹得你们动了气。你们生气,我就不找啦,方才那话权当没听过罢。行行好,放过我成么?”

窥墙女们置若罔闻,杀气腾腾地跳上船板来刺他。舟身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撞上迎面漂来的另一只小舸。

这时只听那舸船篷里传来傲朗笑声,有人笑道:

“不错,该放过他!”

只见蓬草间忽地探出一支铁殳。殳尖闪着冷冽寒芒,一下便把窥墙女的两膝打得青肿,跪在板上动弹不得。

仅一瞬,王小元身边便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女剑客。那铁殳迅捷如电光,弹指间疾出数式。

船篷里置着张小矶,其上摆着几只酒盏,鱼骨果核落了一地,似是有人在此举张盛筵。

篷中悠悠地走出一人,一身明艳的朱罗裳,红绦结发,足蹬金线缂丝履,眉目英朗,活像只雄纠气昂的雄鸡。

王小元见了,先愣了片刻,随后惊道:“武大人!”

此人正是武林盟主之子,武立天。

方才见了那铁殳,王小元早有猜测,又见他使起避水枪法,心里便有了定数。他俩初见时是在数月前的嘉定,那时这武师寻上门来,他俩刀来殳往地打了一场。

除却武立天,没人行事如此横行霸道,张扬横衅。王小元呆呆地想,他家少爷也是凶横的,却又绝不同于武立天,似乎只爱欺负他一人,待旁人顶多是凛然的淡漠。

武立天见了他,先前那倨傲气忽地散了,反眉开眼笑道:“…师傅!”

王小元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还认了个徒弟,虽说是被逼着认的。

那时他与武立天切磋一番,这武师先前跋扈得很,比试后反认起他当师傅来了。

王小元正摇头晃脑地兀自苦恼如何应付,武立天已一跃而上,踏在舟板上,恭敬地过来朝他抱拳。

只听武立天问:“有许久未见了?”

“才过了数月罢。”

“一日不见,可真如隔三秋。我与师傅阔别至今,武某着实觉得岁月难熬!”武立天仰天笑道。

奇的是那着红轻衫的女郎眼里杀意忽敛,怔怔地望着武立天,良久,一片飞红抹上颊边。窥墙女们停了动作,跃上岸边,湿漉漉地立成方列。

王小元问:“武大人,您不是在嘉定查罗道教么?如此快便来了?”

“应捕的都捉进监牢里了,我便动身来了九陇。”武立天忽而冷笑,“来此处还有一缘由,权因我家那老不死竟出了个馊主意,我不得不来。”

他俩一边叙着话,一面将舟船荡回岸边,悠然地踩在土岸上。武立天瞧了一眼那群纱罗绫缎的女郎,突然笑问:“师傅来此处是为何?”

来这儿除了嫖,倒再无别的正经缘由。因而王小元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武立天自顾自道。“我家那老东西——武无功兴许是颅里生了虫蠹,竟妄要我同陶家千金结为连理。我可不爱遂着他心意,于是便来这醉春园寻人来糊弄他。”说罢便一指人群中的红霜,笑道,“与您介绍一下,她名叫红霜。”

红霜面上像落了晚霞,扑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自见了武立天的那一刻,她方才那直冲云霄的煞气忽地散了,抿着唇站着,竟显出几分无措。

此时只听武立天清咳一声,犹豫着道:

“再过十天半月,我要与她…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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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台上张着青纱幔子,珠玉似的果丸盛在陶碟里,水亮莹润的诱人。油亮的菜鸭、椒蒜肉递了上来,香气丝丝缕缕,像绒羽般撩人地往鼻腔里钻。

他们在房里摆了张长桌围坐着。本来想着叙话,可王小元望见端上来的酥酪面点便挪不开眼,赶忙将腮帮子塞得满实。

王小元一面只顾着胡吃海塞,红霜一面叹道:“想不到公子竟是武郎师傅…”

原来武立天与她算得故交,往时在苗寨闯荡、于天下游历时曾遭匪人,身负重伤,是这叫红霜的私窠子领他回桥洞里疗伤。这一来二去,二人在熟识之外竟隐生情愫。经方才一闹,红霜心中有愧,便邀着王小元暂留园中,筵请一番。

王小元口齿不清道:“没事,咱俩瞎认的。”

他此时更好奇一事,便一边叼着瓷勺一边含糊道,“我要寻的这人,莫非是在园里坏了什么规矩,才惹得姐姐们如此生气?”

红霜叹气:“我倒是不知你要寻的那人是何等来头,不过园里有令,若是碰见来问‘金乌’此人的,甭管那是皇亲国戚,还是散财千金的,一律抹了脖颈丢进水沟子里去。”

王小元只觉心里纳闷,听红霜的口气,似是如临大敌。难不成天底下还有个同名人物,那人是位可怖之极的魔头?

窥墙女们早已退下,待除去腰间刀剑,披上彩帛子,她们又化作笑语盈盈的女侍,将碟盏递来,方才那咄咄逼人的煞气早已不见踪影。

他正发着愣,武立天已端着铜觞来敬他了,口里只笑道。“金乌…不就是你家那位穷凶极恶的主子么?脾气臭,嘴巴坏,丢了不正好,还寻他来活受罪作甚?”

往日在嘉定相见时,武立天分明记得那少年总爱暴跳如雷,从来白眼待他,别扭拧巴得很,还时常拿王小元作出气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