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二十八)浮生万日苦

一刹间,玉乙未顿口无言。

将凝集自身心血的玉|珠拱手让人,还冒着入刑堂的风险把小师妹领进天山门中,他以前竟未想过玉执徐是如此激莽之人。虽说傻兮兮地将珠子扔给门生们的他倒无资格说这话。同时,玉乙未也倏地豁然开朗。他总算知晓为何师妹与玉执徐常秤不离砣似的促膝相谈了,他们间确是有旁人所不及的情愫。

这一想来,玉乙未心尖有如浸了蜜与醋般,既为他二人间的情谊喟叹,又不禁窃喜对师妹仍有可趁之机。

玉执徐垂了眼道:“我对师妹所知不过如此,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没、没了。”玉乙未慌忙摆手。

毫尖蘸了墨,在麻纸簿子上细细挪动。玉执徐收了剑,抿着口也不言语,只埋头写字。可才写了几笔,他便忽而顿住,墨点在纸面上晕开。常日的劳乏充塞头脑,眼前字迹有如游蛇起舞,扭作一团。

听了方才那番话,玉乙未心思重重,正拿帕子把榻桌擦净,又抓着墨条在端砚里画着圈儿,忽听耳边条桌榫卯处传来吱呀声。转头看去时只见玉执徐眉关紧锁,捂额垂头,墨色发丝水似的自肩头缓缓泻下。他身体轻晃,似是摇摇欲坠。

“…执徐!”

见玉执徐似是倦乏至极,身子歪斜着要倒下,玉乙未心头仿若漏跳了一声,赶忙伸手扶住。

这人因门中之事神思劳顿,操劳至今,又俭省着衣食住用至今,似是已心力交瘁。玉乙未扶着他,心中羞愧难当。自己当个二珠弟子虚度时日时,他本应早列三珠之位,却忍气吞声从头练起;自己闷声怨气时,玉执徐竟满心都是门中事务,薄己厚人。如此想来他们之间真是有云泥之别。

玉执徐歇息片刻,摆手道:“不碍事,有稍许劳累罢了。”说着又端正起身子来,提笔再写,可这回还未写几个字,便搁了笔,抬眼细细地望着玉乙未。

被那清萧两眼望着,玉乙未只觉脊背发毛,讪笑着问:“作什么?”

“你脸上又添了些伤,怎么回事?”玉执徐反来关心他了。若不是听出话里隐忧,瞧这人风平浪静的模样,倒像来冷眼讥嘲的。

“没…没添啊。就是挨打后肿了,看着严重点儿。”玉乙未赶忙捂着面颊,他这才想起自己在旁人眼里青肿得如个猪头一般,倒难为玉执徐一直忍着未发笑了。

玉执徐沉默片刻,从榻上起身。“是我忘了将伤药给你了,我这就回房去取。”

“别!你写你的字,就让我肿一会儿罢。”玉乙未赶忙按住他,嘟囔着继续磨着墨条。“呃,我记不清了,以前读书时有一本维摩啥啥的书,里头说:‘面如满月’,我觉得我这脸也差不多这样便好。”

看他咕哝着磨墨,玉执徐静静地未说话,唇角微弯,又垂下头去抄写名簿。一时间房中仅余灯豆跃动时的哔剥声响,纸页相摩的窸窣,恍惚间竟让他置身于幼时学房中,随伴读一齐念书写字。

许久,只听玉执徐幽幽地问,“出手打你的人…是谁?”

玉乙未吓了一跳,支吾道。“怎么又惦记起这回事来?”

“说罢,我又不会替你动手。”玉执徐似是知道他在忧虑何事,平平道。

“不记得了…”玉乙未慌张地添了些清水,依然觉得执徐的目光好似利剑,直直戳在额端,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诌道,“叫…玉……丁啥的。”

“真不记得?”

抬头时他撞进了玉执徐凛如霜雪的目光中,不知为何心慌得愈甚,胡乱扯皮道。“嗯,也许叫玉丁丑…玉丁亥……玉丁丁。”

他一面胡说八道,玉执徐便一面翻起名簿,纸页哗哗作响。玉乙未看得心惊胆战,祈求着可别找到,他就是个窝囊人物,不求着有人能替他出头。要是玉执徐真替他出了恶气,往后在天山门中不过是过活得更难。

名簿还未翻完,门上突地传来震天响动,两人皆神惊色变,倏地从榻上跳起。有人在外面心急火燎地拍着门扇,大喊:

“执徐!执徐在这儿么?”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竟要这人把每间房门都拍一遍,找寻玉执徐在何处。

玉执徐目光一凛,大步迈向门边,打开门扇。

一个天山门的白袍弟子跌撞着摔了进来,见了玉执徐正如久旱逢霖,狼狈地爬起来嚷道:“执徐!那个…玉丁卯不见了!”

这叫玉丁卯的正是先前三番五次欺侮自己的门生,也是方才自己遮掩着说不出口的这人。玉乙未听了不禁嫌恶地砸了砸嘴,本想垂头不理,却见执徐已操起剑要出门去了。

想起他先前疲乏模样,玉乙未咬着牙关翻身下榻,草草拾整了一番便赶着追了上去。

前堂里已混作一堆,闹闹哄哄的,每人面上都似染着焦灼惶急之色。有几位弟子正点着人数,见玉执徐前来两眼一亮,一路小跑着过来俯在他耳边说悄声话儿。

门生们交头接耳。“谁不见了?”

“是玉丁卯。”

“是不是到楚馆秦楼里混了?他最近好像得意得很…”

“是候天楼出手就糟了…上回不是有刺客布阵么?”

群声喧嚷,玉乙未默默地听着,总算听了个大概明白。那叫玉丁卯的门生忽地不见踪影,要在往时倒不算大事,等归返时教训一顿便完事。可天山门近来似是撞了霉运,有候天楼刺客虎视眈眈,如今在夜里失散,可不算得见好事。

待安顿好了惊惶的弟子们,玉执徐吩咐好值夜人,便拎着铁提灯走出门外,往街巷里寻人去了。玉乙未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蹿出门外,跟在他身后,心里埋怨领班可啥破事儿都得管,旁人也没帮个手的意思,单他一个受累,想着心中不禁愤懑起来。

街中灯笼熄了,墨汁似的浓厚夜色充塞在巷道里,唯有醺黄的窗格纸里泻出几丝微光,染黄了簌簌飘动的酒幡。风时歇时起,这儿近水,能嗅见带着白肚鱼腥的江风。

玉执徐瘦削的身影掩着灯火光,在前头快步走着。玉乙未小步跟上,在他背后小声唤道:

“执徐…执徐。”

“怎么了?”

“我见你累了,看着能不能帮打个下手。”玉乙未笑嘻嘻道,在他身旁晃悠。“寻人么,多两只眼睛会好些。”

他二人在幽静的街巷里走动,只听得夜风低啸声,阴凉里带了几分瑟索。玉执徐回首瞥了他一眼:“你身上有伤,歇着些好。”

“你不是还欠着我一瓶伤膏么,我等着你寻完人后给我呢,我是来催着你的。”玉乙未撇着嘴道。

玉执徐闻言怔了一怔,旋即淡淡一笑,“…那得加紧步子了。”

夜里幽暗难行,铁提灯摇曳的火光仅能映亮面前几步。不知觉间他们已行出栉比的阁房,到了城东南角。那儿坐落着几间养济院,漆门半开半掩,吱呀着在风里响动。似有几个逸民铺着蒲席在檐角下歇息,身躯犹如沉实礁石般在暗海似的夜色里搁浅,望着只有一片黢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