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二十九)浮生万日苦

念及候天楼刺客与黑衣罗刹,两人皆是惊恐万状,手脚弹颤。

曾记得约莫二、三年前候天楼曾与天山门鏖战一场,那时天山门元气大伤,四长老并一众三珠弟子血染冰原。玉白刀客不知所踪,北玄、东青长老在与左楼主对阵时身负重伤,至今未醒,其余二位长老也武功尽废。若是凭当今的天山门,着实无法与这群恶鬼抗衡。

他们心惊胆战地望了一会儿,刺客们听了那覆着罗刹鬼面的锦衣人的令,顿首后便飞身上檐,有如乌鹊般四散奔离。锦衣罗刹望了一眼被切得不成模样的玉丁卯的尸首,手指微动,那泛着银光的弦线又落入掌中。

玉乙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头脑里似灌了糨糊,思绪乌烟瘴气地绞作乱麻。罗刹鬼瓷白的侧脸仍明晃晃地印在眼底,他隐约觉得熟悉,在心里一遍遍地描画。

似有一道精光掠过脑海,玉乙未如梦方醒:他见过这张脸!

在天山门的静堂前守着时,执徐递给他两张泛黄的江湖令,画像上的眉眼此时与黑衣罗刹的面容叠在了一起。

金乌…那人是宁远侯府的金乌。

锦衣罗刹收了弦线,回身走出窄巷,他身上似乎染了些斑驳血迹,煞气毕露。玉丁卯的尸块稀里哗啦地自空中落下,砸了一地的四溅汁水。

待刺客们离去,四处只听得夜风钻过板瓦的呜咽声,玉执徐方才冷汗涔涔地放开玉乙未。他二人皆惊得大汗淋漓,仿若落水狗似的。

“走了…么?”

“嗯。”玉执徐显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迟疑着点了点头。

玉乙未颤声道:“方才他们说…要将天山门门生灭尽……”

未先急着答他这话,玉执徐站起身来,拍了一把他的肩,眉头微蹙。“乙未,听脚步声。他们似是都赶往了一个方向。”

忽有一阵尖利如刀的疼痛割开心头,玉乙未跳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他们莫非…!”

候天楼刺客们往西南角赶去,他们的栈房正在天涯石边矗着。若是方才在杀玉丁卯前讯问过一阵,兴许玉丁卯会因受不住严刑拷打而吐露天山门子弟的落脚处。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溢的震怖。玉乙未脱下外袍,罩在玉丁卯凄惨的尸首上,随玉执徐一齐跃到檐瓦上。

醇醪倾泻,琼浆流转,楼店中一派嬉闹景象。天山门弟子仿佛将玉丁卯不见踪影的事儿抛之脑后,人头乌压压地凑在一起玩打马棋,投色子。还有些玩樗蒲的,作小酒令的,个个玩得兴致高昂,全然忘却寻人一事。

邸店朱漆的槅子门忽地打开,随着夜风迈入一只皂锦高筒靴子。有些在门边玩六博的弟子抬头望了一眼,见来人头戴仙云巾,身着侈袂雪袍,看着便是天山门门生,便放下心来,又很快埋头在博盘上游戏。

那进了门的道士四下张望了一番,目光自前堂游走至二楼卧房。天山门弟子入住店时皆领过只樟木牌子,系在门上,好结算房钱。如今那挂着樟木牌的卧房都熄了灯火,天山门门生皆聚在前堂中,正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那道士将门页掩上,唇角忽地划开一个残忍的微笑。

候天楼几次欲向天山门下手,可惜往时皆因种种缘由挫败,前回是有玉甲辰相阻,再来是长老们并非泛泛之人,候天楼也常在交锋中元气大伤。但这回兴许能成,今夜能将这群天山门的雏鸟斩尽杀绝。

一霎间,那道士模样的人物手指微动,牵起道道银线。他的指根套着十只银福戒,每只戒上都缚着柔韧之极的神蚕丝。这丝线倏时划破长空,往悬在墙上的藤纸笼一刮,刹那间将盛在里头铜盏里的白蜡烛一分为二!

邸店中瞬时落入浓郁黑暗中,天山门弟子的惊惶喊声四起。有些手忙脚乱地要去摸油灯的浅盘子的,却摸了一手粘腻的血。不知觉间客堂、槅子、阑干处闪出漆黑身影,都是执刀剑手铳的候天楼刺客,二话不说便去斫门生们的头颈。

“杀…杀人啦!”

门生们惶乱喊叫,待反应过来时,前堂里已有如沸水般乱作一团,刀剑入肉、火铳喷薄声似浪潮般四起。这群天山门生以二珠弟子居多,又生性怠懒爱耍玩,剑法不精。何况他们方才多正掷卢取乐,将剑置在一旁,灯火熄时只如瞽者般两眼一抹黑。

一时间,昏暗里传来交杂言语:“谁?是谁来杀人了?”

有人吹着了火折子,火光刹那间映亮了凶横狞恶的鬼面。下一刻便是如疾电般的剑刃刺出,刀刃一下斩落了那天山门门生拈着火折子的手腕,血花四溅。

“鬼面…是候天楼刺客!”

言语间,似有几点寒星掠过。几只轻巧的阴阳刺轮破空而出,飞旋着割过门生头颈,带起一串殷红血花。凌空飞下几个如鵟隼似的身影,利刃转眼割断皮肉血筋,干净利落地将天山门弟子的喉管割断。

有几位抄起剑的门生总算后知后觉,嚷道,“…排布金罡阵!”

金罡阵是昔日由玉东青传授的御敌阵法。众门生持剑背立,踏罡而走,勉力抵着自暗中刺来的利刃。且在黑暗里待了片刻,他们两眼也渐能辨物,闪过刺客们的刀剑已不成难事。

玉丙子左躲右闪,倒也不至于被刺客们伤着。她在崖间采药惯了,时常需躲着食人白鸷,虽说剑法平平,却也有副机敏身手。眼见侧旁有刺客杀来,她赶忙抬起桌凳一顿敲打,居然也横冲直撞地扇着几个刺客的头腹,得以脱身。

邸店里淌了一地的血,像流淌的溪河。

剑刃划破肩膊,身旁弟子一个个地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玉丙子已不知现时还有谁活着,她痛苦地喘着气,只觉风里尽是铁锈味。

突然间,从半空里飞下一只老鹚,叫声凄厉,直直向他们冲来。老鹚肚腹处燃着一点亮光,隐隐传来羽肉烧焦的滋滋声。

有人辨了出来,惊恐地大叫:“是飞火!”

所谓飞火,便是将黑火药缚在鸟儿身上攻敌的一种火具。如今那老鹚脚爪、腹下缚着两只沉重的杂药球。纸壳烧没了,倏地传来震天动地的响动,整个在面前炸裂开来!

热浪同裹在火药中的铁蒺藜飞散而出,狠狠钉穿了门生们的胸腹。有人提身要飞跳上二层阑干,却好似折翼的鸟儿般沉重坠下。仔细一瞧,四处都似是用银线张起了细密的蛛丝银网,那银线正似利刃,能轻易切开肌肤骨肉。

转瞬间,地上又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尸首。

银线间立着个人,正是先前进店来的那位道士打扮的人物。他操动弦线,静静地望着邸店中掀起的血雨腥风。

有门生愤怒地抄剑朝他袭来,可不过一瞬,便被那蛛网似的弦线绞杀而死,五体割切得七零八落,稀里糊涂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