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五十五)痕玷白玉珪

在一片花白之中,王太并未答话。他的身影忽而如晨露般消散,只余捉摸不定的水雾。

过了片刻,又有人影自王小元身后浮现,这回是个脸上盖着布片的女子,一身暗玉紫的布裙,梳着桃尖顶髻,鼻头缺了一块儿,神色却温和柔顺。她是阿意,王小元将她叫作阿妈。

阿意绕过来,蹲在他身前,拿帕子轻轻擦他的头脸,像是以前他每回摔跌之后一般。王小元在这梦里似是变得很小,个头矮了一大截。她细语呢喃:

“小元,答应阿妈,不许去做坏事,知道了么?”

王小元犹豫片刻,怔忡道:“可沟里的大伙都说,待在恶人沟里的人得做坏事,这才算得是恶人。”

“你阿妈的鼻子就是被恶人割去的,那时流了许多血,也痛得难捱,你也想做那样的人么?想要旁人也如这般待你么?”阿意擦拭他脸蛋的手停了,眼里含着责难之色。王小元被她的眼神吓得一缩,怯怯地摇了头。

阿意这才笑逐颜开,“这才对呀,小元。我看着你长大,可不是想看着你去作恶。”

“你要成为王当家那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就是阿妈…对你的心愿。”

说罢这话,不知怎地忽有狂风大作,吹得王小元迷了眼。眼前茫白仿若沙砾般散去,露出一片荒瘠。阿意的身影一晃便如水波般漾散了,他的眼前缭乱片刻,却终又归于空荡。

寒风侵肌,四周冰寒彻骨。他瑟瑟发抖,似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水泡破裂声,潺潺的溪河流淌声徜徉在耳侧。

陡然间,王小元醒了。白茫茫的幻梦被流水涤去,

他仿佛在仓皇间被抛入现实之中,从水里抬起头。冰凉的溪水有些许涌入眼缝中,涩涩发疼。夏风明明扑在身上时是闷热的,可如今却带给他无尽的寒凉。

王小元正跪坐在溪边,垂湿的发丝梢在滴水。水珠子沿着脸颊一粒粒往下淌,落进水面时漾起层层涟漪,将水中倒影搅碎。映在水中的面容破碎成银子似的晶光,却依稀能自其中辨出他茫然的双眼。

夜幕高悬,秋虫沙沙叫唤。他孤伶伶地对着水面,半晌无言。

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那山鬼环伺的恶人沟的?王小元已不记得了。脑海中盘旋着迷雾似的思绪,他混混沌沌,不知何时已跪坐于溪边,头脸湿漉漉的。

围攻他的山鬼们、高坐在东席伤俯视他的钱仙儿也已消失不见,四下里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深邃的夜色围裹着他。

王小元缓慢地低头,只见手中一片血色。他再回过头去,只见得一旁的地上插着柄断刀,血丝仿若残破罗帐覆在刃上。崇山黯淡,石寒林深,他似是从山沟子中踉跄着脚步走出,一条绵长的血迹蜿蜒在地上。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头脑空白而浑噩,如今的情形更教他恐惧。王小元竭力动着脑筋,可他想不起来了。山鬼们向他疯也似的袭来,钱仙儿淡漠低望着他。他认出了昔日熟悉的长老们的面孔,一时凄入肝脾。

往后便似有云雾缭绕在他躯壳之中。究竟是否杀了人,为何刀上染了血,他一概难以言明。

王小元茫然地摸了摸身子,骨头都未断,他没出过第三刀。但瞧身后拖着的怵目惊心的血迹,第二刀定是出了的。不知长老们被他的刀伤成了什么模样,他想到此处便惴惴不安。

恶人沟天翻地覆地变了,钱仙儿骗了他,还扣下了玉白刀。先前的他是打心眼里相信这位儿时玩伴,可如今他不知还有谁能教他付出真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回首望着那蜿蜒的血迹,只觉心口怦怦直跳,但最终还是决定得先从这是非之地逃离,惘然地迈起了步子。

夜空里悬着一盘银月,云彩瘢痕似的盘踞在天穹之中。天空敞亮,可山林却漆黑如墨。王小元从溪流边走开,脚下的细草犹如泥沼,踏一脚便会软软地陷进去。

从山沟子里出来,借着月光,能瞥见不远处是龙尾山脚的山村。茅草顶盖儿挤在一起,圆圆的水缸列在房檐下。

王小元想起以前做玉求瑕时曾与金乌一齐行游天下,曾来过这儿看单竹林。山村里有些小娃娃在林里用泥搭了小窑,生了火烤着梨吃,还分了一半儿给他俩,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

犹豫了一会儿,王小元艰难地拖着步子往山村里,兴许从恶人沟里逃出后,他再四下打听一番,还能寻到金乌行踪。不知还有谁知道他家少爷的踪迹?他心中一片迷惘,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今后运气如何了。

如今一眼望去,山村里灯火通明,在幽深林中明光烁亮。

王小元眨了眨眼,一霎间,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才发觉那并非是熠熠灯烛,而是熊熊烈火。

眼前是宛如地狱一般的景色。

茅草顶盖在炽烈的火焰中燃烧,飞灰铺天盖地,风里是浓厚的焦味。火光冲天,通红烈焰中仿若浮现出猛兽似的繁杂花纹,但浓烟渐渐遮蔽了一切。王小元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在这场浩大的火势中孤苦无援。

他愣住了,脚似被钉在地上一般无法动弹。他希望这是另一场梦,可掐了掐手背却觉疼痛。浓烟间,他依稀瞥见一群在村口逡巡的地棍。他的两眼时好时坏,如今居高临下地俯眺山村却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地棍们手里握着四角枪,有抱着襁褓的散发女人惊惶地逃蹿,撞到他们面前时被一枪搠死。他们吹着口哨,从死人衣衫里扒出几枚铜板,大笑着竖起杆儿,展起青莲色的旗帜。

那旗上绘着如意纹。青莲如意,正是候天楼的纹样。

风里依稀飘来叫喊声:“候天楼来啦!恶鬼来索命了!”乡民听此名号,人人皆在烈焰浓烟间仓皇奔逃,红艳艳的血花绽了一地。鲜红的火与血交织,山村中似煮沸了般喧闹。

地棍们叫嚷:“咱们是候天楼!快快将钱财送到爷爷们跟前来!”说着便把手中刀枪胡乱戳划,将一张张门板踢开。

王小元脸色煞白,他耳边似是回荡起了钱仙儿的声音。

恶人沟是恶徒福地,可恶人沟外却是人间炼狱。钱仙儿未骗他,如今这副光景着实宛若地狱绘卷。他在嘉定安安分分地过了两年,和金乌过着没心少肺耍闹的日子,可却忘了如今天下纷乱已起。

他手里提着断刀,踉跄着往前迈出一步。玉白刀客绝不能对这惨象坐视不理,他既是王小元,亦是玉求瑕。

可那熟悉的昏沌之感忽而涌上头脑,王小元踉蹡了一下,没注意脚下是土坡,狼狈地跌了跤。他滚进树丛里,摔得七荤八素的,被枯枝划了个花脸。

身体很重,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一股长久以来的疲乏忽而袭上心头,王小元这才想起自己几近几日水食不进。他仿若一具行尸走肉,忧思重重再加上夜不能寐,此时几乎要将他身躯压垮。王小元迷迷糊糊地察觉到:那接连不断造访的幻梦正是极度疲惫的后果。他离山村太远了,兴许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