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五十六)痕玷白玉珪

带着箬笠的农家子在拖曳着王小元。

王小元感到自己仿若一滩软泥,失却了气力。脊背磕在细碎的石砾与软草间,在疼痛间带着一丝麻痒。他微掀起重似石压的眼皮,只见那庄稼汉仅余的一只手惨白无血色,箬笠压低,面庞被笼罩在阴影里。

这人兴许是要将他拖到僻静处,结果了他的性命。

牛毛细雨飘落到额上,汇作冰凉雨珠。也不知被拖了多久,王小元略清醒了些,忽地想起龙尾山脚山村的惨象,不由得微弱低吟了一声。

浑身棕衣的庄家汉脚步微微一顿,似是察觉到王小元有转醒的迹象,忽而将握着他脚踝的手一松,缓步走到他身侧。王小元迷迷糊糊,挣扎着想摸出断刀防身,却发觉那刀早已被自己撇在了原处。

仿若幽鬼的独臂农家子站在他面前,手伸向了腰间系带。王小元瞥见那带上挂着被磨得锃亮的弯镰,顿时心惊肉跳。

庄稼汉的手伸向带上系着的羊皮水囊,解了下来,递到王小元嘴边,嘶哑地问:

“醒了?要喝么?”

王小元懵懵懂懂,只觉此人似是并无要害他的心思,便浑噩着张口。水里有着甜草根的味儿,喝了几口后稍稍提振了精神。

那独臂庄稼汉又问:“能走么?”

肚腹深处传来难以抵挡的饥饿感,浑身仿若散了架般疲惫,王小元摇了摇头。

“那鄙人便拖着你走。”庄稼汉道,伸手抓住了他脚踝,继续重重地拖曳。毕竟这人是个独臂人,王小元也不好求他背自己一会儿,便也无甚怨言。但他忽而想起那在烈火中凄败的山村,不由得挣动起来。

庄稼汉诧道:“怎么了?”

王小元挣扎着指了指冒着浓烟的山村,他还忧心被困在火中的人。农家子看他一副劳困力竭、却又比划手脚的模样,不由得怔愣片刻,随即低声笑道:“你是挂念着村中人的安危罢?不必担忧,我的同伴已前去施救了。”

这人声音低沉嘶哑,又一副脏污不整的模样,先前教王小元大起疑心,可没想到此人竟还有一伙心地良善的帮手,王小元此时只觉如坠五里雾中。

“鄙人先前看你倒在路边,便想着救一个是一个。”庄稼汉似是略有羞赧,老实地道,“不远处有咱们歇息避雨之处,鄙人带你去那儿。”

看来他是被当作受劫掠后落难的村民了,王小元于困乏之中如此想道。不过他瞧这农家子虽断臂脏污,人却似是不坏,兴许能信。

如此一想,倦意便如水雾般蒙上了头脑。王小元在拖曳之中竟觉上下眼皮斗战不止,双目一阖,便昏厥了过去。

……

王小元是在潮热的火光中醒来的。

他倒在岩窟里,身旁七零八落地散着榆柳木块儿和燧石。岩壁上凿进了长楔,系起了晾衣裳的麻绳。他身上盖着麻布,衣物被扒了个精光,素布短衣、白裤、护腿和系带儿都高高挂着,在风里摇荡,像丧白的旗幡。

农家子在拨着火堆,沾着雨珠的棕衣仍未脱下。他的身影浸在如墨的阴影中,仿若山中游荡的幽魂。

一切都仿若一场幻梦一般。王小元没开口,茫然地将目光投向石顶。他随着竹老翁来了天府,莫名其妙地同金乌上了一回床,又惹得他家少爷吐了血。随后他带着病重的金乌来成邑,转眼金乌便被候天楼拐跑了,他也与如今的少楼主颜九变打了个照面,蒙受钱仙儿的照顾得以脱身。

可没想到钱仙儿竟打着取他性命的算盘,而他从恶人沟山鬼们的围攻中逃出后,却发觉外头已化作焦土地狱。

庄稼汉看他醒了,磕巴着道:“饿么?要吃些东西么?还是要喝点儿水?”

王小元喃喃道:“实在对不住…两样都要。”

他像僵直的尸躯一般躺着,连手指都似入了根铅钉般提不起来。农家子从溪边舀了一瓢水,喂他吃了。王小元忽地想起身上还有钱仙儿给的小粽子,摸出来勉强地解了系绳,刚想张口塞进嘴里,却隐约闻得一股曼陀罗的味儿。

钱仙儿果真对他图谋不轨,连给他的吃食里都下了迷药。这下王小元可彻底死心了。庄稼汉给了他些糠麸,虽粗粝难以下咽,却也能勉强入口。

“你……是谁?”王小元对农家子喃喃道,“为何要救我?”

枝杈在火中噼噼啪啪地作响,庄稼汉沉默片刻,赧赧道:“鄙人是…流落到此处的过客。”

王小元想起钱仙儿所说的话。那时钱仙儿说山中有劫人钱财、害人性命的幽鬼,语气中颇有痛恨之意。可作恶的分明是恶人沟中的山鬼,说不准钱仙儿正是在颠倒黑白。

于是他艰难地问:“既是过客,又为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农家子叹气道:“这处十分凶险,是恶人沟与候天楼的交界之处,鄙人就是遭了他们前后夹击,这才断了条手臂。如今附近山村尽被他们劫掠一空,又有不少冒着他们名号的凶徒趁火打劫。鄙人和伙伴们只得权且避在此处。”

系绳上确是还悬着其余人的麻衫袍子,王小元一望石窟内散落的豁口瓷碗,一对对树枝削的细筷落在原处。

“下山逃走…不成么?”

庄稼汉倏地浑身战栗,微微摇头,“山下…有候天楼的……恶鬼。”

这人实在是一副惊惶之极的模样,牙齿相撞的格格声甚而传到了王小元耳中。“而且不同于寻常恶鬼,那儿镇守着候天楼的…左右护法。他们的剑法、刀法虽不是鄙人平生所见之极,却…无人能与之匹敌!”

说罢此话,这幽魂似的人物竟紧紧蜷作一团,仅余的一只惨白手臂环抱着自己。

王小元沉默不语。他心中在思索着一事,玉求瑕以前与金乌同游时,曾听得金乌说过候天楼的一二事。颜九变是候天楼原来的左护法,可如今这人做了少楼主,那如今的左右护法究竟为谁?

“如今山下的邸店、驿站全被恶人沟占了,外头也混乱不堪。”农家子颤声道,“他们做着伤天害理的劫财害命之事,却说咱们才是‘山鬼’!鄙人什么也没有做,鄙人只是带着大伙儿在这躲避度日,却被扣上怙恶不悛的罪名!”

窟外依然阴雨绵绵,潮湿的水汽间。庄稼汉忽地以手捂住面庞,筛糠似的觳觫,最终从喉中挤出痛苦不堪的字眼:

“所以鄙人方才见到你…才想着要救你回来,能做一件善行便是一件,能救一人一命,便是积得道行。鄙人打不跑他们,便只能做这等小事聊以自慰!”

浑身棕衣的农家子将脸埋在手掌中,呜咽抽噎。悔恨与痛苦仿若罗网,交织笼罩在他心头。也不知这人在此风餐露宿、终日警惕恶人沟与候天楼的风声畏缩过活,究竟饱尝了多少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