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新年番外】相守夜欢哗(一)

年末了。

嘉定中一片喜气洋洋。家家户户前挂上了艳红的胖灯笼,人人争着办家中年货,一时间街里卖纸炮、春帖、桃符的,买半酥水点心、胶牙饧、年酒的,都闹哄哄地聚作一堆。街巷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迎福酒舍里也热火朝天,此时正是年末,走客赶着在店家贴封门钱前再吃一趟酒,有的还想着从酒舍里买些醪醴充酒檐。王小元从楼上看下来,只见四处乌泱泱一片人头,划拳声震天价响,酒客们红光满面。堂倌迎客问好,抱着酒坛急匆匆地在人群窄缝里穿梭,急得满头大汗。

如今王小元也在这迎福酒舍做酒家保。往日里他常受店东家照顾,又想背地里攒些银钱,听说酒舍里有个酒佣得了急病,年末生意又忙,便自告奋勇地来这儿作个闲汉来了。

他正在后堂忙着舀酒,堂倌陈小二却跑过来了,拧着眉头拍了拍他的肩:

“喂,王小元,外堂有个于公子找你。”

王小元抬头看堂倌,他可从未听过这号人物,一时间懵了头:“于公子?哪儿来的于公子?”

陈小二骂骂咧咧道:“鬼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咧!先前我上杏花村时就听过,他是近处闻名的‘猪油蒙眼风流子’,凡是上哪一家店里吃酒,都要吵嚷着要胡姬美人儿作伴。”

“那是挺麻烦的。要是店里没姑娘,岂不是得给他闹个翻天?”

“可他又偏爱轻薄姑娘,挨他缠扰过的姑娘都撂担子不干了,辞了酒舍的差活儿,可苦死咱们啦!”陈小二怨气冲天,脸皱成了苦瓜。

“原来如此。”王小元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他寻我去作什么?”

“他今儿上咱们酒舍来,就赖在外堂一动不动,说要寻个人儿来陪他吃酒,不然到打烊了也不走。”

王小元叹气:“这回又是哪位姑娘被缠上了?”说着,他突地苦着一张脸,“等等,先说好了,我可不是姑娘。”

陈小二忿忿道:“他这回没要姑娘,倒说了要一个新来的小厮陪他。”

“新来的有三位,他寻的哪位?”王小元撂了酒勺,心里已觉得不妙。

“他说,要个儿不高不矮,祖上姓王的一位。”

王小元已经想像只兔儿般跳起来逃走,但还是勉强笑道:“我记得同我一块来的也有位王大哥,是不是寻的他?”

陈小二气极反笑,道:“王大哥生得恁高,险些要撞破咱们酒舍天顶,说的怎么是他?那于公子还说,要眉目端正的,满头白发的那位去同他吃酒。”

二话不说,王小元跳起来就跑。

可他才撒开腿,陈小二便一把揪住他后领。“跑什么呢!”

王小元他干活儿时常戴着角巾,把一头白发藏起,可毕竟还是挡不住旁人探询的目光。所以他也偏爱做些后厨里的粗活儿,不爱抛头露面。

可如今嘉定里谁都知道他的大名儿了,有时他在后堂劈着柴,便有人隔着墙喊道:“王小元!王小元在么?”酒舍前亦有人恭敬叩帘,“听闻王大侠在此,小可特来拜会一番。”几番折腾下来,王小元也觉得麻烦,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厮,在年底赚些薪水利是钱。

“我,唉,我……不大会应付那人。”王小元哭丧着脸道,“要是弄砸了,坏了东家的生意招牌可该如何是好?”

陈小二凑到他耳边,压着嗓子道:“店东家说了,你只要不乱来,赔着笑应付过去,工钱照发!”

谈到钱财,王小元眼里发光,顿时巴不得去做个鞍前马后的狗腿子。陈小二以为他老大不情愿,半是推搡半是揪地把他撺掇到了外堂。

只见人头攒动间,堂中却空了一片,有个着红紫绮衣的公子哥儿坐在那处,腰里一道大紫扁辫,手上几串溜光的檀木数珠,说起容貌,那可是虽无粉面含情眼,却有尖嘴猴腮相。

这位猴腮于公子哥儿喝了些小酒,脸上醺红,便手舞足蹈,胡闹乱叫,惹得身旁人唯恐避之不及,赶忙搬着条椅走开。

王小元站在他身旁,讪笑了一声,道:“于公子。”

于公子抬起眼来,迷迷瞪瞪地瞧了他一会儿。王小元又低三下四地道:“您要小的前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吩咐?”于公子的目光游弋到他脸上,忽地眉开眼笑,大着舌头道。“不错,不错,本公子是有吩咐!喂,小佣保,坐到这处来。”他拍拍身边木椅,王小元无可奈何,只得坐下。

可方才坐下,于公子便忽地伸出手来,揽过他的肩,把他贴在怀里。

王小元:“……”

他一抬眼,就见陈小二拎着酒坛子撒腿在面前奔过,拿怜悯的目光望着他,仿佛在道:“小元,对不住啦,忍一阵子便成!”所幸他脾性不急,世上又似没什么事能教他发火急躁,便也乖乖坐着,且候这于公子要如何发落他。

于公子摸着他的手,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亲热道:“小佣保,你今年几岁啦?”

“过几日便九十了。”王小元道。

“哈哈,真会说笑。莫非你是算准了本公子喜欢会说笑的美人儿,这才来故意讨我欢心?”于公子咧嘴一笑,伸手刮了刮他鼻尖。

王小元诚恳道:“公子,要是小的再多说两句,您能多给些利事钱么?小的未曾婚娶,红纸钱都是领得的。”

“那得看…你接下来能如何教我高兴了。”于公子嘿嘿笑道,全无取钱之意,反伸手摸上他头上方巾,缓缓抽下。丝丝缕缕的白发落下,披在肩头,于公子捏起一绺,搓弄把玩,如痴似醉,又问:“你这白发…是怎地生来的?”

“在雪里滚了一滚,便成这样了。”

于公子敛了笑意,作嗔怒状:“这回可不许说笑。快快告诉本公子,是什么事儿教你忧烦至此,才白了头?你若是不同我说,利市钱便一分也无。”他说这话间,手掌悄然滑下,落在王小元腰间。

王小元想了想,道:“被我家少爷气出来的。”

“你还有另个东家?”于公子蹙眉道,“这东家真是待你太薄,竟舍得冲你发火撒气。”

“呵,何止发火撒气,要是他心情不快,便说要‘打断你的腿’,心情好了,便说‘撵你出门去’。”王小元想起那人昔日行径,打着寒颤道,“有一回他把我吊在水冬瓜树上,足足打了半日,打得屁股发肿,猴头似的一般!还有一回,他丢我进柴房里,寒冬腊月的,连半张被儿都没有……”

他将那人罪状细细数来,听得于公子眉头大皱,禁不住地摇头。罢了,又将王小元搂得紧了些,在他耳边舐舔似的道:“小佣保,你若是在如今东家手下过得不舒心,不若同我一块儿走。我保准教你日日夜夜都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