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二十四)死当从此别

火海之中,废墟之上,候天楼金部刺客将罗刹鬼团团围起。

一眼望去,灼目无边的火光里尽是漆黑身影。金部刺客们手里提着微弧的军刀,雪亮刀光映亮了他们凶戾的鬼面。师子国饿鬼、针口鬼、起尸鬼,每一张鬼面金乌都熟记于心,他们曾有过过命的交情,在箭雨枪林中并肩而行,而非如现今这般针锋相对。

在刺客之中,有一个身形魁伟的男人。

那是金部之首金一。他是连黑衣罗刹都尚且忌惮的人物,更是左不正的心腹亲信,将心魂与性命尽数出卖给夜叉的蔼吉鬼。

而如今这面庞焦黑、烂了下巴的男人手里握着长剑,剑尖穿透了金乌肩骨。他望着金乌因疼痛而皱起的侧脸,森冷一笑:

“你变了,罗刹。”

金乌一手死死握住那透体而出的剑锋,锋刃将他的手掌割开一道血口,火辣辣地发疼。在他怀里,那从嘉定来的小孩儿惊恐地望着几乎要刺到眼前的剑尖,惊怖地打着颤。

蔼吉鬼凝望着他,缓缓地动着溃烂的上唇,“你曾是金部的杀神,刀山火海,何处不至?每一次声闻令,你都冲在最前头,却也能全身而返。连左楼主也尚且因你的心狠手毒感到悚惧。你是她磨过的…最利的一把刀。”

剑锋刺得深了些,割入肉里,几乎要穿透手掌。

“然而如今的你……”金一目光下滑,落在罗刹怀中的小孩儿脸上。那小孩儿面色苍白,口唇哆嗦,死死抓着金乌衣袖不放。蔼吉鬼森然笑道,“…竟会救这样一个拖累你的娃子。”

金乌一手抱着小孩儿,另一手鲜血淋漓,几乎被剑尖穿透。他本应再无反咬的法子,可金一却见他袖里滑出一枚黑子,忽地抛到空中。黑子被金乌一仰脖叼在嘴里,猛地拧头,将棋子吐向自己。

蔼吉鬼后退了一步,闪过黑子,剑锋亦从伤口中抽出些许。罗刹鬼乘机挣离剑刃,抄起天雨铁刀。

对待这个男人时,金乌向来不敢轻慢。他逼近蔼吉鬼时,先在身上摸了脱手镖、弯铁钺、掷箭,一抖手便如雨洒出,这才举刀逼上。他使的正是国手过文年的五心之技,一心分作五处,每一支镖箭脱手后便打着旋儿翻飞。一时间空里银光闪闪,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可蔼吉鬼也早有准备,但见他将肩上布带一解,取下一只天盖来,往空里抛去。那天盖里似藏着无数尖刀飞石,蚁群似的密密匝匝地落下,将罗刹鬼掷出的暗器一一打下。

金一抽出雁翅刀,向金乌狠狠劈落。

他胳臂壮实有力,每一次撞击都似是在死命捶打着烧红的铁块。而金乌正是被铁铗钳住的铁块,被他狂风骤雨似的一番劈打。金一一刀重比一刀,进逼的步伐又沉实有力,架势竟是毫无破绽,天衣无缝。

“罗刹!”金一高声叫道,“从方才起,你为何就一直摆出守势?刀是用来杀人的,还是用来被人捶打的?”

“是左不正叫你们来拦我的罢?我没有杀你们的理由。”金乌左右招架,闪避着金一的攻势,环视这群他昔日的战友,目光沉冷,“让开,我要杀的人只有左不正。”

金一嘿嘿笑道:“凭你如今这副孱弱模样,也想杀左楼主?若是以前的你,尚且还有一丝可能。哪怕手脚断了,把刀衔在嘴里也要取下敌方首级;即便脏腑受伤,也能连夺五处天险之地。以往的你就是这样的疯子,而也只有成为这般疯狂的人,才有资格与左楼主同台!”

蔼吉鬼怜悯地打量着金乌。他浑身衣衫破烂,看起来甚是狼狈,还瘸着条腿,一只眼被血脏污,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可如今你学会了救人,学会了畏死。”金一道,“再不是罗刹了。”

罗刹白着一张脸,冷笑道:“那我还真是高兴。这个压在我身上的名头总算没了,我心里可快活得很。”

金一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就在今日,你还会变回罗刹。左楼主叫我们在此处候着你,不单只是为了拦你,而是要举金部之力,让你回到往时的模样。”

刺客们围了上来,却不动手,一双双幽深的眼藏在鬼面后,似是各含心事。

这话听得金乌心里微惑。他面上渗出一层薄汗,将手里天雨铁刀攥紧,露出讥刺笑意道:“要我变回罗刹,又有什么用?我要是变厉害了,岂不是更方便杀她?”

蔼吉鬼点头:“不错,她正是想要你去杀她!”

刹那间,蔼吉鬼从背上抽出一杆钩镰枪,这是他素来使得称手的兵刃。此时在他手中一甩,竟分成几截儿,用透明的天蚕线连着各段,抖动时仿若长蛇,咬向金乌。周围的金部刺客则抽出了刀剑,木然而冷酷地劈、砍、割、刺向罗刹鬼。

他俩一面动手往来,一面在飕飕寒风里对话。

金一脸上一直挂着那副丑陋而森寒的笑容,他扫出一枪,忽地问道:

“少楼主,你还记得乌嘴么?”

罗刹鬼从指间弹出几枚棋子,打在钩镰枪关节处的天蚕线上,让天蚕线胡乱缠了几圈儿,卷在一起,又用刀架住钩镰头。他冷冷道:

“记得。”

那是左三娘在候天楼时的爱犬,喙生乌黑,身覆长毛,憨态可掬。只是三娘当时走得急,未从候天楼中带走它。过了两年,也不知它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那你还记得三小姐么?”

“自然记得。”

那是一个俏丽的女孩儿,偏爱念医书,在房里捣毒草玩儿。性情活泼却娇蛮,成日嚷嚷着喜欢自己。金乌曾在她那处吃过不少苦头,时常被她作弄揶揄,却也得过不少好处。每每受伤毒发时,都是左三娘替他备好金疮药和细布,一脸忧色地坐在窗边候着他。

金一又道:“你知道三小姐如今怎样了么?”

罗刹鬼迟疑了片刻,道:“是不是死了?”

蔼吉鬼笑道:“你开口不是问我‘她是否安好’,而是问我‘是不是死了’,看来你倒也心肠冷硬!”

“我素来信得过候天楼的手段。”金乌道,心却在一点点沉落,吐字都变得艰难。“没有人能活着…走出你们手里。”

金一自得般的一笑,“那我如今确凿地告诉你,她死了。”

“听起来你还有后话。”金乌架住他一左一右袭来的剑刃与钩镰枪,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字眼。他已开始目眩,天地漫散开热烈的白光,一时间教他分不清自己置身于何处。此处是蒸笼地狱么?为何如此灼热滚烫,教他焦热难耐?此处是冰山地狱么?为何他心底已覆上寒霜,似从天灵盖一直冷到脚底?

“是,确是有后话。”金一道,“少楼主,你知道她是如何死的么?”

罗刹鬼咬牙切齿道:“还能如何?自然是你们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