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汤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老人开口打破了沉默,“秦小友病得很重吗?”

“还好,算不得沉疴重病。”李玄都咳了一声。

老人颇有感触地说道:“一时的胜负算不得真正的输赢,大多数时候,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四个读书人,同朝为臣,各执己见。几十年后,还剩下一人立于朝堂之上,其余三人已经魂归九泉,那么无论最后一人的主张是对是错,他都是赢家。”

“也不尽然。”李玄都并不认同。

老人儿子见眼前之人一再反驳自己父亲,早就想要开口,不过每次都被老人打断,此时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反观老人,不知该说胸怀宽广,还是城府深沉,总之看不出半点恼怒,心平气和地问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老先生说的是一时之争和一世之争,而我说的一世和身后千秋万世。虽然已死之人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反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但是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所以谁胜谁负,言之尚早。”

老人两眼虚了,望着山外的缥缈云雾,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就算赢了,于死者而言,又有何益?就像这天下兴亡,最终也不过是尽付东流水罢了。”

李玄都道:“下可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上可以让天下苍生知道,这个世道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站出来做些事情,这个世道终是有希望可言的,算是激励后来人。而且他们虽然死了,但也不是随流而去。”

老人望向李玄都,“既然这些人不曾随流而去,那么他们在哪儿?”

李玄都沉声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老人的儿子被镇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孙子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隐隐感觉到了特别的气氛,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袖。

老人闻言后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长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李玄都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秦素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轻抚着他的后背。李玄都抬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

老人道:“激励后来人,这句话倒是不错,若是张肃卿不死,那么他的学生,那位清平先生,还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吗?”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李玄都能走到今天,不是他自己的能耐如何,也不仅仅是某个老师的教导如何。”

小孩子仰起头望着父亲,好奇问道:“爹爹,清平先生是谁啊?”

老人的儿子耐心回答道:“就是紫府剑仙。”

小孩子愈发疑惑,又扯了扯爷爷的袖子,问道:“爷爷,紫府剑仙的师父不是东海的剑仙吗,怎么又成了江、江陵相公?”

老人笑着解释道:“人生一世,不会只有一个老师,就拿爷爷来说,小时候有蒙师,就是启蒙的老师。长大了读书,亲自指教讲读的为受业师。或出外就傅,或请先生来家馆课,或到书院肄业,或向著名学者‘问业’,据此,受业师又细分为业师、课师、问业师、肄业师、书院肄业师等等。后来科举,有受知师,又叫座师,其实是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还有房师,是举人、进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因乡试、会试中分房阅卷,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或总裁,方能取中,因有此称。最后是保举师,大臣向朝廷推荐人才,以使其得到提拔任用。多指大臣荐举下属,对下属有保荐之恩的被称之为保举师。你数数,这是多少个老师?”

小孩子满脸惊讶,“原来这么多老师呀。”

老人轻声道:“所以紫府剑仙也是如此,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大剑仙是他的老师,江陵相公也是他的老师。”

小孩子点了点头,高声道:“爷爷,我懂了。”

此时秦素已经将帷帽垂下的白纱向两边撩起,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仍旧是脸色青白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老人似乎谈兴颇浓,在向自己的小孙子解释了一众老师的称呼之后,又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依你看来,当今圣上如何?”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若是太后肯辅佐幼主,那还有些说道之处,如果太后不愿辅佐幼主,而是一意抓权,形成了帝后之争,那么我看这位小皇帝未必能有什么作为。以天下大势而论,大魏的气数不是某个明君贤主就能轻易扭转的,这个天下也等不了一个小皇帝慢慢成熟。”

老人的儿子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口气比天还大,指点江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老父是不是真老了的缘故,竟是与这等人聊得这般投机。

老人不气也不恼,淡淡说道:“太后在位,悍臣满朝。内有各地督抚坐大,外有西北伪周和草原金帐,圣上最难。”

李玄都还是不认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难,衣冠禽兽的百官不难,绫罗绸缎的富贾不难,良田万顷的豪族不难。难的是那些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的小民百姓。有些百姓,一年的收成也就勉强糊口,却还有那么多赋税劳役和各种名目的加税。皇帝难吗?没有大权,仍旧可以坐在皇宫之中,还是俯瞰天下的九五之尊。百官难吗?大不了辞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毕竟家中有钱也有田。他们都有退路,都不难。真正没有退路的还是那些小民百姓,他们能退到哪里去呢?舍了田地不要,成为流民,要么饿死在路边城外,要么就被乱军裹挟。这样的退路能称之为退路吗?他们有别的选择吗?这已经不能称之为‘难’,而应称之为‘苦’,故而有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道:“天底下的事情,关键不在于发现弊端,而在于如何解决弊端。这样的话,在万象学宫中,天天都有儒生说,可办法呢?却是一字无有,只是一味指责肉食者鄙,自己也是未能远谋,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就算把朝廷拆了,这世道也只会变得更坏,而不会变得更好。”

这一次,李玄都终于是认可了,“老先生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老人笑道:“能被小友认可一次,着实不易。”

说罢,一行人离了玄武殿,继续前行。

大概是因为庙会的缘故,在太和山上竟然还有小贩,从这一点上来说,神霄宗倒是很接地气,最起码要比正一宗的大真人府要好上许多。有人在卖馄饨,馄饨这种吃食,皮和馅,都在其次,关键是汤底,许多老字号都有一锅老汤,熬了几辈人,不断加料,味道香醇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