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阁楼上的疯女人30

第二天。

伯莎和简起了个大早,来到几位夜校学生所在的印刷厂附近。

这不仅是简·爱小姐第一次见到伦敦的工厂,更是伯莎第一次见到十九世纪的工厂。

站在工厂之外是看不到内部是什么模样的,然而街道上走着的、蹲着的,还有三三两两在外惬意休息的,都是与她们穿着打扮、行为习惯截然不同的工人。

哪怕伯莎和简不过是站在街道对面遥遥看着,两位衣着得体的女士在工厂附近徘徊,也仍然格外的显眼。特别是伯莎,今日她穿着一身亮蓝色长裙,在灰蒙蒙的街道和朴素的路人之间,感觉就像是误入兽群的孔雀,换回来了不少视线。

伯莎当然是不在乎的,但旁人好奇的目光让简有些局促。

好在她们也不是整条街道上最为招摇的存在。

时值印刷厂下班,封闭的大门中陆陆续续走出来不少工人,有男有女,也有看上去远还未成年的孩童。他们走到厂门口,就会看到站在高处的艾米丽·费雪夫人。

费雪夫人脚下踩着简陋的板车,这就是她身为“政治活动家”宣讲的舞台了。在板车下面,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姑娘正在往行人手中塞传单,大概是费雪夫人临时雇用来的。

“女士们、我的同胞们!”

平心而论,费雪夫人并不是一位强壮有力的女士,相反地,操办学校、筹募资金的她看上去文雅端庄,个子也不高,身材纤细的夫人站在板车上摇摇晃晃,看得伯莎都为她担忧。

但她一开口,却是中气十足、言语有力,一句开场就足以让当过记者的伯莎明白:费雪夫人在私下,绝对花费了大量时间去练习演讲能力。

“今日我前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先来问问,为何身为女人,工时比男人长、拿到手的薪水却要比男人少?”

她的话题直接关联女工们的现实生活,这使得不少下班的女工停了下来。

“我们起得比男人早,要为丈夫烧水做饭,要为孩子洗脸穿衣;我们归家比男人晚,却还要为家庭缝缝补补,照顾所有人的饮食起居。在家中我们女人忙碌不停,在工厂中我们干着与男人同样的活,付出这么多,可他们却说,我们女人是受男人庇护。”

“——应该是他们受我们庇护才对,没了我,我丈夫连裤子都找不着!”驻足的女工挤兑道,这换来了工人们的哄笑声。

“说得对!”

费雪夫人不仅仅是宣讲,她甚至反应迅速,和台下的呼喊有所互动。

纤细的女士接下了女工的调笑:“我的丈夫还是议员呢,没了我,他连怎么给孩子喂奶都不知道。就这样,难道一个家庭中,担任顶梁柱的,不应该是女人吗?”

“这话我可爱听!”

“我觉得说的没错,凭什么就男人当家了?”

“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喊累,说得好像我们女人没有工作一样。”

“同胞们,我的朋友们,”费雪夫人待到她们议论稍歇,才继续开口,“既然我们都认同女人理应当家,那我们就该好好想想,究竟是为什么我们拿到的薪水,比男人要少的多?难道我们消极怠工吗?难道我们工作轻松吗?”

费雪夫人的问题落地,女工们没人回应。

她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继续玩笑般插嘴。

“我知道在场所有的女人都曾经对此困惑过,今日我便可以告诉大家答案,答案就是发薪水的人、制定行业规则的人、坐在议会上投票选举的人,乃至如今的当权者,自古至今、自古至今都是男人。”

费雪夫人不等回应,朗声道。

“我们女人的声音被淹没在了男人的权力中,我们的需求不被看见,我们的呼喊不被采纳,现在已经不是几百年前了,同胞们,是时候站出来呼吁属于我们的正当权力了。我们从未想着去打倒男人,但我们应有属于自己的投票权,让女人来决定是谁主宰女人的命运!”

老实说,伯莎觉得费雪夫人这番宣讲没有任何问题。

作为一名二十一世纪回来的女青年,投票权、选举权是伯莎自成年后就拥有的基本权益,她从未体会过这种连口都不能开的滋味。

可就算是这样,当费雪夫人说出这番话后,应和她的女性也很少,不过了了几名年轻的女工为她欢呼喝彩。

“做出回应的,”简轻声说道,“都是夜校的学生。”

“……”

果然。

简观察敏锐,自然是不会出错了。

伯莎沉思片刻,而后开口:“你有什么想法?”

简微微蹙眉:“我……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而后苍白瘦弱的教师发问:“费雪夫人认为女性应当拥有和男性一样的政治权力,可是这真的会改变什么吗?只是投票权而已,谁当议员谁当大臣,和平民又有什么关系呢?”

伯莎闻言笑了笑,同时也大概明白了费雪夫人的困境。

对方的宣讲慷慨激昂、逻辑严谨,站在专业角度看,伯莎觉得她已经是一名很合格的演讲家了。她认同费雪夫人说的话,同时也有些感慨于回应寥寥。

简·爱小姐的一席话让伯莎恍然大悟:说到底,就是曲高和寡罢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你给人讲道理,首先对方也得懂得道理才行。这就像是给小学生讲哥德巴赫猜想一样,不是知识有误,而是他们的基础不足以让他们理解知识。

当下的女性没有政治权的概念,自然也就不明白拥有正当政治权力的必要。

“谁当首相倒是和平民没关系,”伯莎换了个思路,“不过法律上写的明明白白,‘人’应该有投票权,但现在女人没有,是不是被排除在‘人’之外了?难道女人不是人吗?”

这多少让简理解了一点点。

但年轻姑娘思考片刻,又问:“可是,想要获得投票权,仅仅就靠喊得够大声吗?”

伯莎:“当然不。”

还得靠斗争,还得靠有人牺牲,靠与激进的进步政党拉帮结派,甚至靠未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葬送了英国国内绝大多数男性劳动力,如此之大的国家,才肯正视来自女性的力量。

区区喊得大声,实在是无法撼动千百年来的传统。

“不过,倘若街道脏了,拿起笤帚亲自去扫算是打扫卫生,弯下腰去拾起垃圾同样也是打扫卫生,”伯莎说,“不能因为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就否定它,不是吗?”

简没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街道对面的费雪夫人,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在仔细聆听宣讲的内容。

费雪夫人的演讲节奏控制的很好,哪怕真正听她宣讲的人并不多,但她仍然在雇佣的小姑娘发完传单时结束了今天的内容。待到几名夜校的女工帮忙扶她走下板车时,也有人发现了街道对面的伯莎和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