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盒陷阱

“麻烦您,新城区,金河路12号。”

她熟练地背诵出便条上的地址,仿佛那是自己居住的地方。

“世纪庄园吗?”

等她点了头,司机忽然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挑起嘴角,舒展额头,露出了虔诚的礼貌与恭敬。

她弯腰去开车门。

“请等一下……”他竟有些手忙脚乱,慌忙掐灭刚刚点上的香烟,摇下车窗,迅速用手挥散残留在车内的烟味,“不好意思,请上车吧。”

出租车穿过隧道,驶入新城区。坎坷狭窄的道路变得平整宽阔,低矮破旧的建筑被拔高后显得壮美瑰丽,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间,一辆辆崭新的高档汽车在绿灯的允诺下呼啸而过。一切都焕然一新,空气也清澈起来了。透过车窗,她看到两只燕子在一株桐树间嬉戏,相互啄咬着羽翼,四把黑色的剪翅灵巧地挥舞、收回,在放肆的动作下保持着奇妙的平衡。

汽车绕过人称“新城区之眼”的转盘路口,前行两千米,顺利赶上了一盏左转信号灯,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目的地。

世纪庄园小区的正门口是一座五星级酒店——世纪千玺酒店。它宝石蓝色的玻璃楼身呈现出一个扭动着腰肢的女体形态,来往于大门口的保安和清洁工人数超编,却有条不紊地各行其是。自2010年开业以来,六年内,在这座城市开过演唱会的共计八位国际歌星,无一不是下榻此地,让它赚足了风头。

出租车停下来,她付了钱,绕过千玺酒店,朝小区正门走去。当出租车从余光里驶离,她忽然收回迈出的脚步,假装接了一个电话,转身走向了千禧酒店。隔开五米的距离,酒店的玻璃门就自动打开了,隐藏在天花板某处的扬声器随之播放出轻盈的音乐。

她乘坐的是一架金黄色内饰的电梯,在电梯服务员的帮助下直奔16层。她走出电梯,穿过走廊,在1608房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老男人,大概五六十岁,他的手脚、脖颈和脸颊——那些露出的肉体上有一种久经打磨后的粗糙角质,他黝黯的脸色甚至有些透红,像一种熟透了的油桃的颜色;他穿着整齐的黑色西装,明亮的白色皮鞋纤尘不染,反射出周围环境的倒影;他的裤子略短,长筒的袜子从脚踝直接探入裤管,仿佛不懂着装又要刻意穿得体面。

“你来得真守时。”他声音嘶哑,比外露的体貌更显衰老。

“你好,”她打量着他的装束,“汽车一开到新城区就完全不堵了。”

他们相互核实了身份。并没有几句多余的闲谈,她把提包挂上衣架,开始利索地脱下外套,脱下皮裙和内衣,褪下肉色丝袜。她把衣物在柜子上的方格里依次摆好,双手从肩膀向后撩起长发的瞬间,一波黑亮的巨浪翻滚着倾泻而下。

脱完所有衣物,她扬天长舒一口气,跨步走进了浴室里。

他听到水流涌出淋浴头,暴雨一般洒在地上。

她从浴室里的一团水汽中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不用,你自己洗吧,我在半个钟头前就已经洗过了。”他说。

他并没有跟她同进浴室,而是腰背佝偻地坐在床头,看她脱下的丝袜就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形状扭曲,像一条蛇皮。

隔着全透明的墙面,他看着浴室里那个女人朦胧的胴体。她有垂到腰窝的黑色卷发,精致的面孔;她有鼻根同额头持平的高挑鼻梁,让他想起一匹高贵奔放的雌性白马;她丰满的胸部摆脱了文胸的束缚,自然垂落,向胸口两边恣意地翘起两片红晕;她颀长的躯体上没有一丝疤痕,没有一粒斑痣,甚至从腋下至脚背全无一根体毛。

她就像一个收起翅膀的天使,一件出自名家的精美玉器,那修长的四肢,晶莹剔透的肌肤,无一不令他望而却步。

从浴室出来后,她并不准备马上进入主题,但他拒绝她所有花样,甚至草草结束了前戏。他们做爱的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这个年纪应有的熟稔,只是尴尬地迎合,像一个堕入初夜的羞赧男孩,面对一片广阔的肌肤雪原,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他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她假装没有听到,只是投入地迎合他的身体。

“我是一个美学工程师。”他停下来说。

完事之后,她洗了个澡,取来提包,翻出一面小镜子攥在手里,坐在床边给自己画眼线。他穿上了轻便的衣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礼盒。她合起补妆境,看到那个礼盒。在水晶吊灯下,礼盒上镶嵌的饰品反射出一道道光来,像一只精致的首饰盒,上面装饰着几张旧电影海报明信片。他把盒子递过去,等她接稳了,说:“打开它。”

盒子很重,她把它在膝盖处放稳,拉开绳子上的活扣,取下盒盖,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礼盒,上面装饰着的一些艺术家(和演员)的照片,那是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俊俏面孔,她一眼就认出了费雯丽,也仅仅能认出她。

“把这个盒子取出来,也打开。”

她照办了,取下盖子,发现里面依旧是一个礼盒,盒子上是一些看上去毫无不起眼儿的陌生人。

这次不用他再次提醒,她就取出礼盒,去解上面的绳子,他在一旁点头以示赞成。

里面果然是另一个盒子,全黑色,上面仅贴着一张他自己的椭圆形照片,虽然很小,但是这造型不禁让人想起骨灰盒。

“这个盒子就别打开了,你把它给我。”

她取出黑色的盒子,发现下面还放着厚厚的一沓纸币。

他接过黑色的盒子,拉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把盒子放进去,锁起来,又转过脸来,把手指竖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

她把钱连同第三个空盒子一同递过去,他伸手挡了回去,说:“这是你今天的报酬。”

她有些惊讶,不必细数,这是她收到的最多的一次报酬,她说:“谢谢您的帮助。”

不解令他皱起了眉头,又忽然笑了。

她把钱装进提包里,好奇第四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因而目光在抽屉把手上稍作滞留。

“你知道吗,”他说,“其实,我是一个拾荒者,一个乞丐。”

刚见面时的疑团豁然开朗,马上,她又被更多的迷雾笼罩。

“一个活到中年还自称美学工程师的男人,却从没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他穷困潦倒,好在头脑还算灵活,知道即使拾荒后卖废品,也可以缓解自己困顿的经济状况。在有意无意间,他知道得越来越多。他知道了各种瓶瓶罐罐、报纸传单以及各种金属的价格。他开始了解每个路过的废品车主人的禀性,知道他们如何才肯松口,答应抬高收购的价格。没过多久,他就大胆起来,干脆省去中间环节,把手里的东西直接卖给废品回收站。后来,他在运送垃圾的途中开始收购别人准备出手的东西。他知道,体育馆在周末会有更多的空瓶子,交通繁忙拥堵的路段有更多的宣传单,出版社、报社和学校家属院有更多的旧报纸……整个城市里,他几乎是最有头脑的废品处理者。直到不久前的端午节,那天金河上正在举行龙舟比赛,他在河畔收废品的时候,被几个觊觎已久的拾荒者找借口打了一顿。他并没有受太重的伤,却在抱头蜷缩的时刻恍然大悟。当他发现自己已经这么老的时候,仿佛一个长久的噩梦突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