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盒陷阱(第2/4页)

“一个噩梦醒了,却发现实际情况同样糟糕。

“自己还在等待一份美学工程师的工作吗?他现在已经老了,你看,挖煤会导致尘肺,开车使腰颈劳损,久站则会患上小腿静脉曲张……我们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烙印。你瞧,近乎乞讨的拾荒让他变得丑陋、黝黑,养成了抽烟、吐痰、喝劣质白酒的习惯。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与乞丐无异,除了彻底的背道而驰,哪里还和美学有一点儿关系?而他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一个美学工程师呢!

“所以,他做了一个疯狂的计划——用拾荒攒下的钱,正式同过去的自己做一次告别。

“方式当然是同过往截然相反。这两天,他吃了西餐,买了高档的衣服,还在理发店做了形象设计(虽然最终的效果有些不伦不类)。他现在住在这座城市富人区里最豪华的酒店(虽然是最便宜的房间),还找了你这样的一个美人(这点倒是并无遗憾)。”

他用高脚杯倒了半杯蓝方威士忌,加入柠檬,又加了两个冰块。

“你应该用烈酒杯,高脚杯是用来喝香槟和红酒的。”这句话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他喝了一口,五官在脸上皱成一团。

“那我走了之后呢,你准备做什么?”她把化妆的小物件依次放回提包。

他指了指抽屉里的黑色匣子,像煞有介事道:“继续和我过去的人生告别。”

《套盒陷阱》不同于马帧导演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

一个靠援交挣钱的三流女演员,在酒店跟一个自称美学工程师的老人进行了一场笨拙的、生疏的、仪式般的性爱,事后,老人给了她一笔巨款,告诉她,其实自己是一个拾荒者。在展现大量色情镜头和消极人生观的同时,马帧为这部电影选择了最阴暗(也最无必要)的结局:第二天,女人在新闻网站上看到了有关老人吞枪自杀的消息。一个让人怀疑机器卡顿的长镜头过后,电影结束,画面变黑,红色的字幕缓缓爬升,忽然又中断了,女人在片尾彩蛋里吞食了一些药片,抱着一只礼盒睡着了。

显然这个自称演员的女人,发现自己其实早已沦为援交女(主要经济来源是为别人提供特殊服务)时,仿佛受到了某种令人绝望的启发,她自杀了。

一个喜剧类型片的签约导演,享受着狐眼公司无条件提供的高额制片投资,结果却给我们送来了这部可以说是缺乏善意的作品。我想,自己有必要和他谈一谈。

马帧导演住在旧城区的一个老式小区里,那是两排十二栋超过十年的六层矮楼,楼道破旧,没有电梯,外墙上贴满了牙白色的瓷砖,与他知名青年导演的身份极不相称。从路上看去,个别阳台上的劣质防盗窗久经雨水侵蚀,在四周的瓷砖墙面上晕开了一片片红褐色的铁锈,远看就像一块块浓烈的火烧云。

我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找到他家,敲响了门。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知道有人躲在了猫眼后面,正用某只眼睛看着我强行伪装的笑脸。

“马帧不在家,我在洗头,就不请您进来了。”

是一个熟悉的女声,我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是狐眼视频网的工作人员,我来找马帧导演商量一些事情。”

“是他的新电影出了什么问题吗?”

“算是吧……”我有些警惕,“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我只是需要和马帧导演谈一谈。”

“西边四号楼的地下室,你去那里应该能找到他。”

“地下室?”

“那里是一家酒吧。”

四号楼地下室的入口是一道卷闸门,弯腰走进去,能看到一块彩色灯牌,彩色二极管组成的“下沉酒吧”门头底下摆着一块电子黑板,上面用荧光笔写着杰克丹尼威士忌、苦艾酒深水炸弹鸡尾酒之类饮品的价格。我走进酒吧里,远远地看到马帧导演正坐在吧台上,手里捏着一杯长岛冰茶。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认出了我,我们相互打了招呼。

“在居民楼的地下室开酒吧,是违法的吧?”

我在他旁边坐下了。

“所以我们都说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地下’酒吧。”

他为我点了同样的饮品。我捏着杯子,低头抿了一口。

他拔下歪在酒杯上的吸管,抬手仰脸,一饮而尽。在冰与酒精的作用下,他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看样子开心极了。

“不要以为这是烈酒,就咂个没完,像我这样,最后半杯,一口气喝完。”

我看到他滑动的喉结:“我听说你酒量不好……”

“这不是纯烈酒,里面还兑了点儿可乐……你的那杯就另当别论了。”

我听从他的建议,把大概100毫升的烈酒一饮而尽,就在短暂的几秒钟,从脑门儿到胃里被一阵夹杂着酒精的冷气彻底贯通,所及之处仿佛迅速结了霜,又慢慢挥发出香醇来。我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虽然是第一次单独见面,但是就像以前在饭局上闲聊时所说的,我是您的超级影迷,几乎看过您所有的作品。”因为了解他的性格,我并不打算过多地奉承,“马老师,想必你也知道,色情、社会戾气、消极的世界观、节奏过慢的剧情、纪录片式的拍摄方式、男女主角自杀死亡……”我掰弯了一把手指头,“这些从来都不是您一贯的作品风格,也不是狐眼视频网鼓励的影视作品。”

他放下杯子,噘着嘴唇连连点头:“你的意思是《套盒陷阱》不能在狐眼视频网付费播放了吗?”

“也不是不能,您一直都是狐眼视频最看重的合作伙伴之一,您的作品总有特殊渠道可以躲过那些烦冗的规定。”

“那你的意思是?”

“需要删改个别镜头。”

删改个别镜头,这几乎是我的口头禅。

我向他详细介绍了每一个有争议的片段,不得不承认,按照我的意思,整部电影将所剩无几。对于这种有些冒犯的提议,我当然暗自羞愧,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修改结尾、长镜头变短、补拍新片段……最后还能剩下三分之一吗?干脆把第一版删除,重新拍成喜剧片算了。”

我们同时笑了起来,他示意吧台服务员为我们换了大杯子。

“听上去确实很过分。马帧导演,您是一位有名的喜剧导演,消费群体也很稳定,这是狐眼视频和您签约的一个重要原因,说白了,如果就这样突然改变风格,权衡一下,其实最不利于您个人的发展。”

“我确实都是一直在拍喜剧挣钱,可我不光是一个喜剧导演。”

“您当然是一个喜剧导演,您可以看看合同上——”看到他脸上不容侵犯的神情,我懊恼地中断了自己的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