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云从那边升起(第2/9页)

“嗯,海棠,我这就去。”

海棠是在青墨开门的那刻死去的,过堂风吹进来,带着她的灵魂,从窗口飘离人世。青铜在墙角闭起了双眼,趴在床边的青木开始哭泣,青墨来到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仰面看到无底的天空,喊道:“海棠!海棠!”

一群麻雀冲出杨树高大的树冠,连成一片,掠过庭院上空,飞向无垠的远方。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来到马棚,听到里面低沉的喘息。白龙站在干草垛上,低垂着马头,低垂着的马头上绽放出一朵朵挥之不去的悲伤。

四十七年:回望

我知道,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看到寻马牵着缰绳,你骑在白龙背上,走过木桥,走进我的心里。那天的雨一直不曾停止,我知道你的头发和衣服一样潮湿,我知道你把手里的伞遮在了白龙的头上。

同共度那十年相比,等待的十年比一生更加漫长,那是我一生的脱发和皱纹,那是我一生的叹息和思念。十七年前,那是最美好的一个早晨,海棠,你在我身边醒来,我似乎听到阳光斜照在院子里发出柔软的声响,白龙在马棚里大口咀嚼着麦秸和玉米,有人叩响了门,我知道是拓土回来了,回来的拓土带着沉睡了几个朝代的为数不少的财产。

那时候,我已能看到我们的未来,世界的色彩,就像我曾梦到的蜃景。

算起来,距离海棠死去已经七年了,每天晚上,白龙都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

四十七年:白龙的死

青墨会时常想起那个宝石蓝色的夜晚,白龙在另一个夜晚死去,另一个夜晚依旧是薄雪覆盖着庭院的宝石蓝色的天空。海棠死后,每个冬天都会下起频繁的小雪,就像青墨周而复始的忧伤。

那个夜晚,下弦庄的田野里是一点点摇晃着淡蓝色的冷火,鹿群一样,奔跑跳跃。

椅子摆在床边,青墨熄灭电灯,把手伸到椅子上:

“妈妈,让我看到你吧。”

昼夜迅速交替,阳光从窗口扫过,灯光穿破窗纱便失去了方向,蛾子在窗口摇来摇去,撒下翅膀上干燥的粉末。窗口出现一张脸,喘着粗重的呼吸,巨大的鼻孔和黑白相间的绒毛,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乌黑发亮。

“见鬼,怎么是你?”

青墨从床上跳起来,看到白龙从窗口探进头来,平静地注视着自己,那是一双二十几年不曾黯淡的黑色眼球,里面泛起星星月亮和飘落的雪花。

“白龙,不准你再把头探进卧室来。”

窗户慢慢合上,白龙摇了摇头,鼻孔里喷出一声低沉的喷嚏。白龙漫无目的地走开,脚下踏着极细的声响。

青墨沮丧地躺回床上,把手伸到椅子上:

“海棠,我的母亲不肯见我,让我看到你吧,十几年了,她还在怨我。”

雪停之后是宝石蓝色的天空,今晚没有灵魂浮过青河,没有爱人走进青墨的梦境,没有故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他回忆过往。卧室的门半开着,白龙如一个在此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妇人,独自在卧室里无声地行走,在镜子,在桌角,在毛巾,在青墨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驻留,在青墨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闻嗅。侧身的青墨自然醒来,看到白龙长长的马头,马头遮住了后面的整个躯干。青墨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抚摩到白龙的鼻子。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白龙停留许久,转过泛白的身躯,慢慢走出门去。

窗口的光线一点点驱散黑暗,夜晚躲进衣柜,夜晚藏到门后,夜晚收缩进书架上的花瓶里。扫雪声响起,一下一下移动到窗口,扫雪声停下来,一声轻微的叹息。青墨伸出食指,触到玻璃上的冰花,推开了一点点窗户,看到的是一座齐膝高的雪丘,在院里,偎依着走廊边的一棵低矮的海棠。

寻马握着一把扫帚,在走廊上扫出青色的砖石。

“寻马,昨晚下了那么多雪吗?”

“主家,那不是雪堆,那是白龙,我想它已经死了。”

十五年:白龙和寻马

赤脚的五趾在横木上依次起落,年轻的寻马站在春日午后青河的木桥上,木桥割开气流中青草泥土的气息。

青河岸数不清的是一颗颗透明的砂砾,数不清的是河面一层层起落的波纹。云最白,风最轻,白云从掩藏蟋蟀的草地升上天空,白云从神像居住的庙后升上天空。升上天空的是一段段清澈的欢笑,谁在奔跑着尖叫,谁牵动着跳跃的白马,那跳跃的白马如一颗心脏恋爱时的律动。

海棠,你不要咳嗽,你一咳嗽,我头上的白云就掉下来。青墨坐在神树上,那棵生长在庙后搅进了一百圈年轮的黄桑树,是青墨的祖上所植。

“海棠,你要把白龙骑到哪里去?海棠!海棠!”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只有我能看到你牵马时的美,而这也就够了。你手里缰绳的另一端是一团白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如一朵燃烧着的白云,你看,连闲云都轻易被你束缚。停在你头顶的云已经不再浮动,风在你脚下青草的间隙起伏,那庙宇神龛中的石像也张开它紧闭的眼睛。风和云都已停了下来,那么你也停下来,让我怎么也看不够。

海棠从白马上跳下来,如一朵落地的云。

“海棠,没想到,你可以把马骑得那么快。”

“是这匹马好,它好快,却又像奔跑在我的心里。”

“它还很漂亮,就像那天你说的那样,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青墨,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匹马?”

“从西边一个叫马庄的村子里,那里到处都是池塘、荷叶和青草。你看那个人,就是他带我去的。我会让母亲收留他,他想去我们家做下人。”

“就是桥上的那个人吗?”

“嗯,那个人还没有名字,海棠,你给他取一个名字。”

“就叫他寻马好了。”

四十七年:关于青木

“寻马,是谁在哭,让他不要哭了!寻马?寻马!”

“主家,我是拓土,寻马出去了。”

“拓土,告诉青木,让他不要哭了。”

“我这就去,主家。”

哭泣声在卧室响起,哭声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淡绿色的叶垂下去,黯淡。拓土叩响卧室的木门,抽泣声一步步走来。

拓土走出卧室,过堂风吹进半开的窗口,带走青木哀伤的气息。

“拓土,青木为什么哭?”

“主家。”

“你说吧,拓土。”

“青木少爷说,上弦庄的那个小丫头爱的是他,不是青铜。”

青墨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

“拓土,你说为什么青木这孩子,怎么那么懦弱。这孩子,没有一丝我的身影。相反,他的弟弟却那么像一个小土匪,青铜从小就不时说,自己是要做将军的。但是青木呢,他说话的次数甚至都不及他的哭泣,人的嗓子是用来哭泣的吗?既然喜欢同一个丫头,那就让我去提亲,而不是等到青铜提完亲了,自己躲在卧室哭泣。一个男人,怎么连自己爱的人,都不敢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