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云从那边升起(第6/9页)

“三百块银元,请你带我过去,我想亲自把她接回来。”

四十七年:青墨的死

是我害死了你,你的母亲,和那一匹匹五色的马。你把革命军引过来,你的父亲把他们藏匿在上弦庄,看样子,你是要他们来做审判我的法官吗?我是有罪,但是这些邋遢的杂牌军,他们怎能举起审判我的槌子。看吧,等到政府打听到他们的行踪,这些胆小鬼就要永远地离开了。

当青墨掀开草席一角,看到蓝莓安详死去的脸,下弦庄就再也没了欢笑。丧服挂满下弦庄所有的卧室,青墨一流泪,整个村庄都开始哭泣。

青墨穿过海棠树间长长的走廊,烛火在灯光中蠕动,蓝莓躺在白色的棺木里,十指交叉,仿佛正在祈祷中安睡。

那天你走进帐篷,身后是草地和马,你像白云和风,你让我那静止多年的陈旧世界一圈圈恢复转动,你像海棠一样美丽,却又像海棠一样死去。如今你躺在我面前,躺在我面前的你如生前一样美好,我给你穿上那双鞋子,你再也不会脱下它们了。蓝莓,你本该属于天上,如今却永远掉落在地面,明天我就要把你埋在地下,就像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蓝色的冷火在河面上跳动,如一只蜥蜴在沙漠中燃烧着奔跑,流星划过苍穹,雨一样刺入大地,在这无声的运动中,青墨坐在蓝莓的棺木旁,蓝莓棺木旁的青墨一点点垂下头去,身体从四肢向胸口一寸寸变得冷却、僵硬,那个夜晚,青墨在无声中死去了。

下弦庄开满了白色的花,千人齐唱的葬歌响起,穿过云层,消失在天际。神庙屋顶的瓦片在鸣叫,殿堂中间的神像在颤抖,那送葬的队伍没有尽头,青墨的棺材摆在庙前,接受着每个人的祭拜。

新月之夜,下弦庄第一次见到并拥有了一只扩音喇叭,如今年未过半,它便在一片葬歌的合奏声中无休止地喧嚣起来。

“现在,下弦庄的青墨老爷也死了。”

“您要说多少遍啊,我们把违心的葬歌都唱串谱了,青墨死了,正在墓中腐烂,但是我听说,那个叫青铜的小子也装了一脑子的鬼心眼。”

四十七年:复活

人死之后听觉就会变慢,变通透,这样我就可以听到过去听不到的声响,那不时响起的脚步声,那细碎的讨论,甚至自己的心跳。只有你像逝者一样躺在地下,你才会知道死去的人在地下有多么寂寞。

深夜里的绳索、铲子和木箱,受惊的蛇掠过草地,滑进河面,躲在芦苇中间拧成一团。星空下,拓土光着肩膀,第一下,铲子咬进泥土里,田野里所有的冷火同时熄灭;第二下,铲子咬进泥土里,你睁开眼,呼出了浊重的气息。

“拓土,拓土,当年你是因为盗墓才被我家收留,不想如今,你却来动我的土,你却来盗我的墓!”

“主家,您是人还是鬼?”

“这问题多么熟悉。很不幸,拓土,我是人,看来我又活过来了。”

“主家,您死而复生,整个下弦庄都会为之震惊。”

“那是当然,你的震惊我已经见识到了。谁会料到,当你的坟墓被别人在深夜挖开,你却在此时重返人间。说吧。这几天,我在地下尝到了真正的寂寞,现在多亏你帮我脱离苦海,我能看到星空,我能闻到草香,我还要听一些声音,不如你来说点儿什么吧,就说说现在,我会仔细聆听。”

“主家,您比我英明百倍,我想您用小指头都能猜到我脑子里最隐蔽的想法。”

“你说完了,看来轮到我说了。你还叫我主家,你还称我为您,可你的身上却还沾着我坟墓上的泥土。你看我的墓碑,它已经倒下,从中间断裂。这都是你给我的尊敬,我居然怀疑过寻马,却没有怀疑过你的忠诚。我知道你会说,在这慌乱的战争年代,我的墓迟早被盗,这就是名声和财富带来的麻烦,那么你就干脆亲自动手,这样还能避免我的尸体受到侮辱。这一切仿佛都合乎情理,但是谁能想到,就在你开棺那刻,我会睁开双眼。你想不到,谁又能想到呢,面对如今的境遇,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所做的是背叛,还是拯救,看来这既是背叛,又是拯救。”

“主家,那么,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拓土,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今夜,你背叛了我,你该死;你救了我,我也会救你。你走吧,带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只需要给我剩下一块怀表,那里面有海棠的照片,我不能给你。其他的也不是白给,我向你买了两条命,一条是你救了我,一条是我放过你。你走吧,记住,下弦庄和上弦庄已经容不下你,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碰到了。”

“我记住了,主家。”

“对了,拓土,我怎么没有看到蓝莓的墓碑,她没有和我葬在一起?”

“您死后,蓝羚老板把她接回去,葬在了上弦庄。”

“拓土,你记住,今晚这事和那晚纵火的事,都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还有,你不要往北边走,那边在打仗。”

“我知道了,主家,您死而复生,以后也该多关心一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青铜少爷。”

夏夜的月光下,拓土穿过田野,向南走去。

四十七年:寻找青铜

青墨穿过一片月光,回到下弦庄。

青铜卧室的门开着,青墨走进青铜的卧室,里面空寂无人。寻马来到卧室门口,提着一盏灯笼。

“寻马,青铜在哪里,寻马,你去把青铜叫过来。”

“主家,青铜少爷不在府里,也不在下弦庄。”

“他太像我了,我刚死没几天,他就开始夜不归宿了,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主家,我也不知道青铜少爷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

“寻马,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离家出走了?香草呢?”

“主家,青铜少爷是跟那些革命军一起离开下弦庄的。”

“青铜怎么会和他们搞到一起?”

“他们是在上弦庄蓝羚老板那里认识的,在您死后,革命军还参加了您和蓝莓太太的葬礼。”

“这些浑蛋,这是要害死我的小儿子啊。寻马,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

“前天,革命军说他们走漏了风声,政府正在往这边调兵,他们就在中午离开了。”

“寻马,你去雇一些人,沿着他们行军的方向,看看能不能把青铜拦下来。”

“嗯,寻人的人还在睡觉,我这就去挨家挨户把他们叫醒。”

“您知道吗?下弦庄的青墨老爷又活过来啦!上午我去下弦庄走亲戚,亲眼所见!”

“别提了,谁死了复活都没关系,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家伙。哎呀,好人有好报这种事,我算是再也不会相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