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之宙(第2/7页)

渐渐的,体内的程序开始取代大脑皮层,接过了双手的指挥权。手指的触觉开始失去,就像戴着一双厚实的帆布手套。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即使想让手腕转动一下都不可能。除了程序里的动作,这双手什么都做不了了。它在固定的线路上来回穿梭,看上去线路花哨而复杂,可是最终仍然是一条闭合的曲线,像是在赛道上奔驰的赛车——比赛漫长而乏味,看不到终点。

双手锁定后,阿文便开始放空。头脑里混混沌沌的一团,在周围嘈杂的器件加工声的裹挟下,意识开始远离六寸大小的头颅。

有时候,他的意识升腾到车间的顶部,看着下面忙碌着的人们。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沿着流水线排列成各种怪异的队形。脸上不带有一丝表情,最终连眼睛、鼻子也消失在空气里面。

他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有时候,他会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被锁在了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周围的空气不断向自己逼迫过来,像一条毯子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刺激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那压力实实在在,随时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挤出一块红印来。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空气越来越混浊,他快要不能呼吸。

他又想起了井下的那个人。那井口直径不到半米,井里的空间逼仄狭长。他想起他蜷缩在井里的样子——双腿弯曲,身体佝偻着,手缩在胸前,低着头——就像一床胡乱折叠起来的大衣。

这时,他似乎感到周围的压迫感减轻了一些。

“你去哪啊?”听到开门的声音,妻子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厂里面有点事。”阿文一边披上工作服,一边回答。今天又要加班了,他在心里想着,但是没有说出口。

“哦。”妻子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仍然坐在电脑前面没有转过身来。就在他刚跨出大门时,妻子突然冲到了客厅,“顺便交一下网费吧,这个月到期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妻子笑了笑。妻子也微笑着撅起嘴巴,做了个可爱的亲吻动作。

他隔空回亲了一口,然后挥了挥手,小心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的路口时,他回头向着自己租住的楼房望了一眼,便低着头向着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钻去。紧握的右手微微打开,露出黄白色的纸条的一角,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穿过歪歪扭扭的旧式胡同,像是穿透了整个世界。他钻进一栋两层小楼的楼道下,从里面拉出了一辆灰蓬蓬的自行车。

拍了拍坐垫,干燥的粉尘顿时飞溅出来,像某个忍了好久的人终于打了个喷嚏,他用手在面前挥了挥,毫不在意地跨腿坐上去。

一路向北,车架子吱呀着在路上颠簸,随时都像要散架了似的。

骑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片野树林。他的老家就在林子旁边的山坳里,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像扩散的肿瘤一样蔓延得这么大,从家里去县城还要走几十里的土路。每次雨后,路上便积满一块一块的水洼,看上去白亮亮的,直晃人眼。满是汽油味的铁皮车子在水洼间摇摆着,像个晃晃悠悠赶路的酒鬼。路的两旁是遮天蔽日的树,树枝拍打着车壳,叶子在上面刮擦着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县城读中学时,每个月回一次家,他闭着眼睛躺在绿树环绕的车子里,听着蝉鸣的喧哗,随着车身摇摇晃晃,感觉像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

“每次看到树林什么的,就觉得心里一下子平静了许多。”他曾这样对妻子说。

“皮厚,让蚊子咬死算了。”妻子当时白了他一眼。

妻子是城里人,不喜欢这种野树林,她宁愿在铺好了白石小径的人造林中散步。那些树长得像宠物店里猫一样温顺,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黄绿相间的垃圾桶,路两旁有朦胧的路灯照耀,走累了的时候还有整洁光亮的石凳歇脚。

“那不过是一个装点得漂亮一点的笼子罢了。”他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着看着妻子,俯过身子,一边抚摸着她温顺柔软的长发,一边亲了亲她的额头。

纸条上打印着加粗的宋体字:老槐树西边第三棵。

他把车靠在一棵树上,径直向树林里走去。几乎没有拐弯,他大步向前走去,体内像是有一台精密的导航仪,通过那几个字,便清晰地把路线投射在了脑海中。

没劲,他想,来来去去都是那么几个地方。如果是我,可以找到的藏东西的地方可就多了去了。哪颗树上有几个树洞,哪颗树上藏着一个鸟窝,哪棵树的树皮裂开了几条缝,他全都清清楚楚。

他自在地在林中穿梭,步履沉稳,脸色平静,像一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终于,他在一棵粗壮而挺直的榆树前站定了,抬头看了看,然后脱下了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和里面的白色汗衫。爬树的时候衣服上容易蹭上污块,不好处理。他打着赤膊,裸露着上身,用手拍了拍眼前粗糙的树干,触感还不错。

在黑黝黝的树干上三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一缕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穿过,照射到树洞上。

树洞里似乎反射出某种金属般的光泽。

阿文把一块塑料车壳捏在右手,食指不自觉地触摸着粘在内部的一块薄薄的金属片。

这东西让他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塞进去的东西,他总能够心领神会,当然,大部分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或膏状物体。他没有为这些粉末不安或者内疚过,归根结底,他只是这个庞大而隐秘的运输链条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有人需要这些东西过日子,所以有人把它们提炼出来,有人把它们塞进树林里的某个树洞里,有人把它封进玩具车里,然后有人在另外的地方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它取出来。

如此而已。

但是今天,他对手指触摸到的这凉冰冰的金属片产生了困惑。

它很薄,看上去颇为脆弱,拿在手里几乎没有分量。放在阳光下仔细观看,可以发现一些精致而细密的黑点和路线分布在金属片表面。很像某种电路板,但是他想不通为什么电路板要通过这样的途径来传送。

他像是用梳子在干涩的头发里扯动似的,想要把心里的毛打理得顺畅一些。

当然,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应该有这份心思的。就像车壳上的一颗螺丝钉,犯不着为车辆里有什么乘客而担心。

准时在窗台外的空调外机里取条子,准时去树林里取货,准时把它们塞进玩具车壳里,准时查看银行卡余额。

其他的事,不要管,也不要问。

虽然只是微微地发了一下愣,但传送带已经一刻不停地跑了一段距离。他连忙把拿着车子的手伸到传送带上方,然后放手,准备像往常一样,目送这辆神秘的小车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