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之宙(第3/7页)

小车从他的手中离开,向下方掉落。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一阵颤动从地面传来。这股震颤像电流一般,猛地窜过他的全身。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击中了,每一个细胞都错位了似的,他趔趄了一下,脚有些不听使唤。一股不可遏止的呕吐欲望从胃部涌起,却又瞬间消退了下去。

眼前有些发黑,仿佛有一层黑纱遮着,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闭上眼,大口喘息着,等待这突如其来的潮水慢慢退去。

这时,一声尖锐的车鸣声把他从懵懂中惊醒。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粗大的混凝土柱子,脑海中一片空白。头上仍然不停地传来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那声音无比熟悉,可是却莫名地在他心里激起一阵凉意。光线阴暗,阳光在不远处的水泥路面上辉耀出一阵白色的反光,勾画出一条明暗清晰的界限。

车呢?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对塑料的触觉。

生产线呢?工厂呢?人呢?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再次从上方传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一道灰色的庞大架空建筑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座立交桥,大脑里有个声音说。

他伸出手,向前探去。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摸上去,这座桥就会消失不见,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车间里,花花绿绿的玩具车重新在他的眼前流过,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场逼真的幻觉,大可一笑了之。

但是,水泥桥墩表面冰冷而略显粗糙的触感,毫无异常。

他像是被隐形的刺扎到了一样,猛地缩回了右手。

北云门桥,城郊一座不起眼的立交桥。

阿文从立交桥下木然地转上人行道,沿着一道陡峭的台阶,慢慢爬到公交车道上。他沿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白光的水泥路面,漫无目的地向着一个方向挪动着步子。脚步莫名地沉重,简直不像是还长在自己身上,和周围的所有东西一样,毫无真实感。

必须要动起来,他强迫自己一直向前走,似乎一停下来,自己就会从这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沉下去,像是陷入无边的沼泽里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块似曾相识的公交站牌旁停下,呆呆地望着上面的字,仿佛那是从远古的遗迹中发现的甲骨文。

公交车无声地滑进站台,他在人流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上了车。一手拉着手环,身体靠着黄色的竖直扶杆,随着车辆的走走停停,僵硬地晃动着,淡淡的汽油味夹杂着不知道哪儿散发出的浓烈的香水味,让他再次有一种呕吐的感觉。

“南柳树庄到了,请到站的乘客有序下车!”

熟悉的地名让他猛地惊醒过来,他恍恍惚惚地下了车,像是从一个庞大的怪兽身体里排泄出来。

冷风吹过,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背上一片冰凉。

下午四点。

他站在自家小区的门口,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刚从异域回到了人间。

可惜,不等他缓过神来,便又从人间坠入了地狱。

“东西呢?”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

声音从阿文的身后传来,距离不远,他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冷峻的气息。可是他无法看到对方,因为眼睛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尼龙布条。布条蹦得很紧,扯动着脸部的肌肉隐隐生疼,环绕着头部不知道裹了几圈,然后在后脑勺的地方系了个死结。他甚至无法转动一下身体,或者挪动一寸肩膀。一条粗糙而结实的麻绳把他的上半身牢牢的捆绑在身下的木椅上,像是把玩具车的车壳“啪”的一声嵌入了车架子上,立刻便动弹不得了。

“什么东西?”他几乎是呻吟着说。

他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从被麻布袋套上头打晕,再醒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脖子上不时传来的阵痛,似乎在提醒着他,这并非在梦中。而顶在脑门上的管状物体,则让他几乎虚脱过去。

“你他妈少装蒜……”另外一个粗嗓门冲过来,他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空气的流动。

“嘭”的一声,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从小腿处,沿着神经细胞迅速传导到大脑中。

他踢了我一脚。阿文在彻骨的痛苦中,想象着对方刚才的动作。

“好了阿彪,你搞什么!别误了肥鱼哥的事。”尖细的声音喊道,然后顿了顿,似乎向前凑近了一点,对阿文说,“文仔啊,你一向老实。从十年前到现在,货在你手里面从来没出过事。几年前,西区有几个搬运的小崽子手脚不老实,偷偷动了一些白货,你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

“我没拿,我没拿!”阿文声嘶力竭地大喊。他听说过那件事,当时有人在闹市区的垃圾箱里翻出了几只僵硬的手臂。手臂是齐肩断开的,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整只手臂洁白而优雅,像刚从某个精致的人偶身上的扯下来似的。

“那货去哪了呢?”对方轻声问道,“据查岗的人说,下午2点到3点,你好像不在车间里哟!”

“我……我在北云门桥。”

“你他妈跑那边干什么去了!?”粗嗓门突然吼道。

“我也不知道啊。”脑袋胀痛,仿佛颅腔里装了一团沸腾的浆糊,阿文带着哭腔说:“我正在装货,一眨眼……一眨眼就在那里了。”

阿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过那天下午的。他只记得自己不断重复着几句简单的话,对方不停地问,夹杂着殴打和威胁。很难得的,他心里竟然一点不恨对方,相反,他非常理解对方在听了他的叙述后产生的疑惑和愤怒。

如果是我,估计也很难相信这样荒谬的说辞吧?他想。

在又一次昏迷后醒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区门外的胡同巷子里。万籁俱寂,月光静静地洒落在他的身上。

“小静,开门……”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一条腿,艰难地挪到家门口,拍打着金属门框。

淤青的脸和腿,满身的污渍——该怎么像妻子解释呢?自己从来没有向妻子提过自己这份“兼职”的工作。说到底,就是装配的时候,把一些小玩意塞进车壳里面,举手之劳。好像在他心里有一条隐形的红线,红线以上的事情是大事,比如这个月工资发了多少,奖金是多少,哪个同事这个月要结婚,该包多少红包,几号得去吃酒,厂对面的超市最近开始搞促销,米面食用油都是八折,哪里开了个新的时装店,有几件衣服还不错之类的。红线以下的,便不用什么都讲了,比如偶尔去树林里掏个树洞什么的。

至于红线为什么要这样划,他也说不清,好像这条线天然的就在那里存在着似的。

没有动静。他稍微加了点力,在门板上再次拍了几下。

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开门,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从心里涌上来。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有没有什么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