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第2/3页)

我和她从没谈起过那天的事。她不知道,那天下午之后,我销毁了自己所有艳遇的幻影,而且没有保留备份。我估计,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但是,如果你能转告她这件事,我会很感谢你的。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对话变得彬彬有礼、小心谨慎,避免任何亲昵辞藻和话题。我们谈假条、谈她希望来我的办公室为马拉松拉赞助,谈上哪所大学;但我们不再谈论友情的快乐、爱情的痛苦,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的希望与失望。

上了大学之后,安娜完全不和我说话了。我打电话给她,但她从来不接。需要从信托那里支付学费时,她会打电话给我的律师。假期的时候,她会和朋友或同事去海外。有时候度周末,她会邀请艾琳去帕罗奥多市见她。我们都知道,我不在受邀请之列。

-爸爸,为什么草是绿色的?

-因为树叶的绿色随着春雨滴落到了草地上。

-太荒唐了吧。

-好吧,是因为草在篱笆的另外一边。但如果你站在另外那边,草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绿了。

-一点都不好玩。

-好啦,那是因为草里有叶绿素,叶绿素吸收了绿色以外的所有颜色。

-这该不是你编的吧?

-我是乱编故事的人吗,甜心?

-有时候很难说。

她上高中时,我开始反复播放这段幻影,后来渐渐成了种习惯。现在我每天全天候都播放着她的幻影。

我也有一些后来拍的她长大一点时候的幻影,大部分的分辨率都比这段好很多。但这一段是我最喜欢的,它让我想起以前的美好时光——在那无可挽回的变化之前。

拍这段幻影那天,我们终于造出了一个能够安装在肩扛摄像机底座上的捕梦器。它就是我们的第一部家庭幻影相机——“旋转木马马克1号”——的原型。我把它带回家,让安娜摆好姿势拍摄。她在门廊边静静地站了两分钟,和我聊她那天经历的事情。

她是那么完美,就像所有小女孩在她们父亲眼中一样。当时看到我在家里,她的双眼一下子亮了。那时她刚露营回来,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我,也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她想让我带她去沙滩放她的新风筝,而我答应会帮她准备好晒印的纸片。我很庆幸自己在那个时候拍了她。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安娜·拉里莫尔:

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母亲发生意外之后。当时,他的律师打电话给我,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接我父亲的电话。

母亲当时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那个司机已经死了,而她也即将离开人世。

“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他?”母亲说,“我都已经原谅他了。人的一生不能由一件事来决定。他爱我,他也爱你。”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父亲走了进来,我们都和母亲说话,彼此却不交谈。半小时后,母亲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事实是,我已经准备好原谅他了。他看起来老了——儿女总是很晚才会发现这件事——他身上的某种脆弱令我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我们一起默默地走出医院。他问我在老家有没有地方住,我说没有。于是,他为我打开车门。短暂的犹豫后,我上了车。

我们回到了家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那里却依然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坐在饭桌旁,父亲去做一些冷冻食品。我们依然像我上中学时那样,小心翼翼地讲话。

我向他要一段母亲的幻影。我的原则是不拍摄或保留幻影,我也不像一般大众那样推崇幻影。但在那一刻,我想我理解了幻影的魅力,我希望母亲的某一部分能够永远陪在我身边。

于是,父亲递给我一张光盘,我跟他道谢。他说我可以使用他的投影仪,但是我回绝了。我想在幻象与真实的记忆混淆之前,把自己对母亲的记忆多保留一会儿。

最终,我没有去看那段幻影。光盘在这里,如果你想看看我母亲长什么样的话,一会儿可以看。所以我记住的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和父亲吃完饭后已经很晚了,我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而,我看到一个七岁的我坐在我的床上。她穿着一件超级丑的粉色花裙子——我肯定已经将它从记忆中删除了,她头上还戴了个蝴蝶结。

-嗨,我是安娜。很高兴见到你。

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保留着这样一个无知无助的我的仿制品。在那段我不和他说话的日子里,他是不是就对着这个冰冷的影子,重温我对他已经失去的信任和爱?他是不是一边注视着这个小时候的我,一边幻想着那些他无法和我进行的对话?他是不是甚至对它进行了编辑,去除了我的坏脾气,增加了更多对他甜得发腻的爱?

我有种被侵犯的感觉。无可争辩,那个小女孩确实是我,她的行为举止和我一样,说话、微笑、动作和反应的方式都和我一样。但是,她不是我!

我已经长大了,变了。我来到这里,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面对我的父亲。然而现在,我发现自己的一部分竟然被拍摄下来,封锁在这个幻影中,让他能够保持着与我的某种联系。而我不想和他有这种虚幻的联系。

多年前他床上那些裸体女人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们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睡梦中折磨着我。

幻影记录着被拍摄对象的本质,这是它之所以诱人的最重要原因。当父亲保留着情人们的幻影时,他其实保持着与她们的联系,也保持着与那个曾经和她们一起时的自己的联系。所以,他一直在进行着情感上的背叛,这比暂时的身体上的不检点更加可怕。色情图像只不过是视觉上的幻想,而幻影则可以刻画出一种心境、一场梦。但是,是什么梦呢?我那天在他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肮脏龌龊,而是无尽的暧昧亲密。

反复播放我小时候的这段幻影,他幻想着重新得到了我的尊重和爱,而不是去面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不去面对那个真实的我。

或许,这是所有父母的梦:自己的儿女永远停留在那段介于幼小无知与自我意识觉醒之间的短暂阶段,因为这时儿女眼中的父母完美无瑕。

这是伪装成爱的控制欲,就像李尔王对女儿考迪利亚的掌控欲一样。

我走下楼梯出了家门,从那以后再也没和父亲说过话。

保罗·拉里莫尔:

如今的幻影可以记忆——尽管只是模糊的记忆,因为捕梦器没有足够的分辨能力去辨明和捕捉被拍摄对象的所有具体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它会学习,会取得经验;但是,被拍摄者的精神世界距离被拍摄的那一刻越远,电脑做出的推断就越不准确。即使是我们能提供的最好的幻影相机,最长投影时间也不能超过几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