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之音(第4/4页)

现在我那些植入了增强视觉移植片的同事早就发表了一些我无法写出的论文,我一直给自己找借口,骗自己说我对那些题目不感兴趣,或者读那些论文时刚好那天心情不佳。但我是在自欺欺人,读研的几年里一直在拖时间,是一个学生的轻蔑唤醒了我。

数学是我一生热爱的东西,我一直都很擅长。我一心扑在上面,牺牲了睡眠和社交活动。我梦想能声名远播,取得惊人的发现。

然后,砰!有人发明了一种能升级人类大脑的办法,而我身体里某个讨厌的基因让我不可能升级,那我是不是就该全部放弃?这样的不公平简直让我愤怒至极!

“你知道,我一直都很羡慕你。”露西说。

我望着她,从自伤自怜中吃惊地走出来。

“IQ过人的是你,把奖品带回家的是你,总被爸妈表扬的也是你。你能想象生活在你的阴影下是什么感觉吗,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你那样聪明,像你那样富有才干,像你那样出色?”

“露西,我——”

“别,让我说完。我只能学会在一幢由你支配一切的房子里寻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没法阅读得和你一样快,那我就只能学会认真地选择要读的书。我永远不可能像你那样精于数学,所以我就选择定量推理要求低一些的科目。我不可能像你那样讨老师们喜欢,所以我只能学会在其他地方寻求赞扬。

“当我发现自己无法接受移植片时,和你一起生活的好处就突显出来了。我喜欢生物,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和那些拥有增强移植片的人在分子生物领域竞争,所以我选择了生态学,在这个不那么热门的专业里我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不用担心条件不利。

“欢迎回归生活,哥哥。”露西启动了汽车。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得回她家中去了。“我们都要学会接受改变。你想成为一只乌鸦还是一只火烈鸟?”

那个夏天余下的日子我都和露西一起待在沼泽地附近,她教我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打量这片荒野。

我得知在佛罗里达、佐治亚、亚拉巴马和卡罗来纳的农场上所使用的杀虫剂和除草剂,通过风或者水,最终都飘到了沼泽地,沼泽地里的所有物种要么适者生存,要么死路一条。我得知公园里短吻鳄和水鸟的数量随公园游客及几千英里之外的居民的生产、娱乐活动而起伏波动。我还得知地球上没有哪寸土地能逃避人类的影响。所有的栖息地都受到了人的干扰,只是程度深浅的问题。过去几千年的自然界历史,就是人类无情地将生物圈变为以人为中心的共牺生物群的历史。

对露西来说,这样的历史并非绝望的源泉。我们仅仅是大自然伟力的体现,是这片荒野的一部分,是这亘古以来变迁长河中的一股激流。每个人都能从那些入乡随俗的乌鸦身上学到些东西。

每当露西追踪到我们在地球上的活动所引起的又一个深远影响时,她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这让我想起每次我攻克一个特别难的论证后看到的一气呵成,每个逻辑步骤环环相扣,共同构成一个和谐整体的那种美。

我曾以为那种和谐是精神上的东西,它超凡脱俗,好比天籁之音。但正如露西向我展示的那样,这片荒野受到人的限定,为人类活动所改变,被赋予意义,我现在明白那种和谐的愉悦感,那种有关正确和理解的判断,都是被我自己的感观所限定、改变和赋义。我只有理解了才能感到愉悦,而我的身体只有适应了科技的进步我才能理解。我自己也是一块受人干扰的栖息地。

我在两行课桌中间的过道上徘徊,偶尔停下来检查一两个学生的作业。这是一群十二岁的聪明孩子,下个秋天我打算鼓励其中几个考虑一下学习高级预备微积分。

罗拉,一个勤奋上进的孩子,在我经过她的课桌时把我拦下了。

“我卡壳了。”

我弯下腰检查她的笔记本。在一片一丝不苟、密密麻麻的手书当中,她列出了每一个定理、每一个推导、每一个对应项。一行行的符号一个接一个,小心、精确,仿佛一排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枕木。

她是该休息一下了。

我拿起她画的图,用她的尺子做指引,把等腰三角形的中间折起来。我把纸举起来对着光线。

“你看,”我对她说,“这两个角相等。”

“是的。”她说,语气有些不确定。

“证明完毕。”

“哦。”她眼睛一亮,“我懂了。”

她从我手里接回那张纸,现在她知道要用到的是哪些角和哪几个全等三角形了。我看着她写完最后几个证明步骤。一切都很契合,安宁,和谐。

她的太阳穴上闪过一道银光——如今他们这么早就开始用这些东西了。

虽然我不再梦想揭示数学上的惊人发现,但我还是努力向这些孩子展示数学的美,好让他们和我一样听到宇宙的声音。有一天,或许他们当中的某个会获得一个发现,尽管我无法理解,却能体会它的优美。

罗拉和我一起欣赏着她的论证。然后她抬起脸,我俩相视一笑。这一刻,我们一起听到了天籁的声音。

(苏宁宁 译)

  1. 原文“Eppur si muove”。当年伽利略迫于教会的压力,放弃了对哥白尼日心说的支持。当他离开宗教法庭时,嘴里嘀咕了一句“Eppur si muove”,意思是“它确实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