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2/5页)

“拜拜。”访谈结束时辛迪对劳拉说,冲她挥了挥手。

“拜拜。”劳拉说,“你人很好。”她同样挥了挥手。

所有访谈节目都大体如此。每当劳拉主动转过头去回答问题时,采访者总会感到局促不安——人们看到无生命的物件表现出智能行为时的反应就是这样,他们恐怕都以为这个娃娃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接下来,我就会解释劳拉是怎么做到的,于是皆大欢喜。我记住了所有没什么技术名词、让人听了心里暖呼呼的答案,熟到早上不喝咖啡也能把它们背出来的地步。有时候,我在整个访谈当中都处于自动应答模式,根本不用注意问题本身,只凭对那些听过不知多少遍的词儿的自然反应就能应付。

那些访谈,再加上其他一些市场推广技巧,很快便起了作用。我们不得不飞快地进行外包,以至于有段时间中国沿海的许多小镇都在生产劳拉。

不出所料,我们住的小旅馆门厅里放满了介绍本地名胜的小册子,大多和女巫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和耸人听闻的描述既表达了道德上的愤慨,也透露出青少年式的对超自然现象的迷恋。

旅馆老板戴维推荐我们去逛逛“傀儡工坊”,说那里出售“赛勒姆地道女巫手制玩偶”。布里吉特·毕肖普是在赛勒姆巫术案中被处决的二十人之一,给她定罪的确凿证据之一便是从她家地窖里搜出的插着针的“傀儡”。

说不定她和我一样,只是个摆弄娃娃的疯癫女人。参观玩偶店这个念头本身便足以让我反胃。

趁着布拉德向戴维打听餐馆和折扣信息的空当,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我希望他上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睡着了,至少是装成睡着了。也许这样他就会让我一个人待着,给我几分钟的思考时间。在西汀的药效下,思考是很困难的。我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堵墙,一堵软绵绵的墙,所有不满与痛苦的情绪都被它反弹了回去。

要是我能回想起问题出在哪儿就好了。

我和布拉德的蜜月是在欧洲过的。去的时候,我们乘的是亚轨道穿梭机,票价超过了我每年支付的房租。不过我们付得起这笔钱。我们的新一代产品“伶俐金宝”当时正大受欢迎,公司的股价也已经高到“亚轨道”了。

从穿梭机场回来的时候,我们是又疲倦又幸福。但我还不能完全相信我们俩已经组成家庭、互相以夫妻对待了,感觉像在玩过家家似的。我们一起做晚饭,就和约会那阵子一样。(布拉德还是老样子,动手的时候心气很高,但菜谱看了一节就跟不上了,还得要仰仗我来拯救他的焖虾。)这些熟悉的生活场景让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更加真实。吃饭的时候,布拉德告诉我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根据一项市场调查,超过百分之二十的顾客把金宝买回家后根本就没有给孩子玩儿,而是自己拿来摆弄。

“其中有很多工程师和学计算机的学生,”布拉德说,“而且网上已经有一大批专门教人如何破解金宝的网站。我最喜欢的网站上面有详细的步骤告诉你怎么让金宝编造关于律师的笑话。我真想看看法律部那帮家伙在起草给他们的律师函时是什么脸色。”

我可以理解人们这种对金宝的兴趣。如果我还在麻省理工学院啃难题的话,也会想要个金宝这样的娃娃,拆开来研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应该说“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暗自纠正自己。金宝拥有智能的假象是如此逼真,连我自己都在潜意识里高估她——不对,是“它”。

“说到这个,也许我们不该禁止那些破解行为。”我说,“说不定还能从中赚上一笔。可以公开一些应用程序接口,再把开发包卖给那帮电脑发烧友。”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金宝确实是个玩具,但喜欢她的不光是小姑娘。”我懒得再费神斟酌人称代词了,“毕竟她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复杂、最实用的自然会话资料库。”

“你写的资料库。”布拉德说。好吧,我承认我在这方面是有点虚荣心。不过我为它下足了工夫,当然会由衷地自豪。

“这么好的语言处理模块,如果只能装在一个一年后就被人忘掉的玩偶娃娃上面,真是太可惜了。我们起码可以发布模块接口,还有编程指南,也许再加上部分源代码,看看接下来会怎么样,顺便也赚点外快。”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搞人工智能理论,因为那实在太枯燥了,但我的志向也并不只限于设计会说话的娃娃。我想看到会说话的智能机械做些有实际意义的事情,比如,教孩子读书或是帮老年人做做家务什么的。

我知道布拉德最后会接受我的意见。在严肃的外表下面,他实际上是个敢于冒险、不囿于常规的人。我爱他的其实就是他这一点。

我起身清理餐具。他从桌子对面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这些先放着吧。”他说,然后绕过桌子,把我拉到他怀里。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很高兴我对他的了解达到了能预知他会说什么的地步。咱们来要个宝宝吧。我想他会这么说。在那种情形下,他只能说这句话。

他也的确这么说了。

布拉德打听完餐馆的事情,走上楼来时,我还没睡着。在药物的影响下,连假睡都很难。

他想去看海盗博物馆。我告诉他,我不想看打打杀杀的东西。他同意了。这正是他想从一个没有不满与痛苦、正在逐步痊愈的妻子那里听到的话。所以,我们现在在皮波迪·埃塞克斯博物馆的美术展厅流连,观赏从赛勒姆黄金时期传下来的珍贵的东方古物。

这里的藏品拙劣得简直惨不忍睹,做工之粗糙几乎令人发指,图案看起来就像是由小孩子描上去的。根据说明牌,这些都是由当时的东南亚商人输往世界各地的。他们绝对不会在自己本土贩卖这种货色。我读到一段当时一家手工作坊的参观记录,作者是一位耶稣会牧师。

匠人坐一列,均持画笔,各有职司。首一人单作山,次一人单作草,次一人单作花,再次一人单作兽。各人须臾即毕,立付邻座。如是盘碟周转,流水不绝。

原来这些所谓的“珍品”,不过就是在某家古老血汗作坊的流水线上大规模制造出来的廉价出口商品。我想象着每天在一千个茶杯上画同一片草叶会是什么样子:同一套工序,周而复始,当中可能有一段短暂的午餐时间。伸手,用左手取面前的茶杯,蘸颜料,一笔,两笔,三笔,把茶杯放到后面,重复前述操作。多么简洁的算法。多么合乎人性。

我和布拉德吵了三个月,他才答应投产艾米,品牌就简简单单地叫“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