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第4/5页)

两个小时之后,我回来了,发现布拉德正在给她读《布拉格魔像》:“来,”大拉比勒夫说,“睁开你的双眼,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说话吧!”

布拉德就是这样,我想,他总是知道怎么挪揄人。

“好了,”我打断他,“别取笑我了,我知道了。你用了多长时间?”

他冲塔拉笑笑,“下次我们接着念。”然后转向我,“用了多长时间做什么?”

“看出来。”

“看出什么来?”

“别逗了。”我说,“说真的,她哪里被你看穿了?”

“看穿什么?”布拉德和塔拉一起问。

塔拉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我来说都不稀奇。我能在她开口之前预见到她讲的每一句话。不管怎样,她的所有代码都是我写的,而且我确切地知道每次互动之后她的神经网络会如何变化。

但是,没有任何旁人怀疑她是不是真人。我应该为此兴高采烈才对。我的娃娃通过的是一次现实中的图灵测试。可我还是吓坏了。那些算法只是对智能的拙劣模仿,却似乎没人发觉,甚至根本没人在乎。

一个星期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布拉德,他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便喜出望外(我就知道他会这样)。

“好极了,”他说,“我们现在就不仅仅是一家玩具公司了。你能想象我们可以拿它派多大用场吗?你就要出名了,要出大名了!”

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塔拉的潜在用途,直到发觉我的沉默,“怎么了?”

于是,我就给他讲了“中文屋子”测试理论。

哲学家约翰·塞尔曾经给人工智能的研究者提出一个假设。想象一间屋子,他说,一间大屋子,里面坐满了一丝不苟的职员。这些人非常服从命令,但只懂英语。画着奇怪图案的卡片被连续不断地送进来,职员要在空白卡片上画出另外的奇怪图案作为回应,并把画好的卡片送出去。为了做到这一点,职员都备有厚厚的手册,里面满是用英文写好的规则,比方说:“如果见到某卡片上有一条横线,而后面的卡片上有两条竖线,则在一张空白卡片正中画一个三角,传给你右首的职员。”没有任何一条规则说明这些图案的含义。

实际上,送进屋子的是用中文书写的问题,而职员依据规则炮制出来的是用中文做出的恰当回答。但我们能说这一过程涉及的任何要素——规则、职员、整个屋子,乃至这一系列行为——理解哪怕一点点中文么?把职员置换为处理器,把规则置换为程序,那你就可以看出图灵测试其实什么都不能证明。人工智能只是一种假象。

其实,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中文屋子”理论:用神经元代替职员,用激活它们之间电位分布的物理法则来代替规则,那我们谁还可以说自己“理解”什么?思维也是一种假象。

“我听不懂。”布拉德说,“你在讲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便意识到这正是我预计他会说的话。

“布拉德,”我看着他的眼睛,祈求他能理解,“我好害怕,要是我们也和塔拉一样怎么办?”

“我们?你是说大活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我竭力寻找合适的词,“是不是只在日复一日地运行某种算法?我们的脑细胞是不是只在接收某种信号?我们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思考?我现在对你讲的话是不是由什么客观物理法则所预设的反应?”

“伊琳娜,”布拉德说,“你把哲学思考与现实混在一起了。”

我需要睡眠。我想,感觉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想你需要睡一会儿。”布拉德说。

我把钱递给推车卖咖啡的姑娘,她给了我一杯咖啡。我望着她。现在是早上八点,但她看起来又疲倦又无聊,让我都感到累了。

我得去度个假。

“我得去度个假。”她说,还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走过接待员的座位。

早上好,伊琳娜。

求求你说点别的什么。我咬着牙。求你了。

“早上好,伊琳娜。”她说。

我在欧格登的隔间外停了一下。他是结构工程师。天气,昨晚的球赛,布拉德。

他看见了我,站起身来。“天气挺不错的,是吧?”他擦掉额头上的汗,冲我微笑。他是慢跑来上班的。“昨晚看球赛了吗?十年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投篮了。真是难以置信啊。对了,布拉德来了么?”他脸上充满期待,等着我照着剧本——生活中那些令人安心的老套路——完成对话。

那些算法按预定的轨迹运行,我们的思维也有迹可循,和轨道上的行星一样机械而易于预测。制造精密钟表的工匠本身也不过是某种钟表。

我跑进自己的办公室,锁上门,完全无视欧格登脸上的表情。我走向电脑,开始删除文件。

“你好。”塔拉说,“我们今天玩什么?”

我猛地关掉她,在开关上折断了一截指甲。我把她背后的电源线扯掉,开始挥舞钳子和螺丝刀,过一阵子又换成了锤子。我是在行凶吗?

布拉德冲了进来,“你在干什么?”

我抬起头,手里的锤子还保持着要砸下去的姿势。我想要向他描述那种痛苦,那种让我陷入深渊的恐惧。

可在他的眼睛里,我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我看不到理解。

于是我挥锤砸下。

在把我送进医院之前,布拉德曾经试着和我讲道理。“这只不过是一种偏执心理。”他说,“自古以来,人们总是把思维和当时的时髦科技扯上关系。当人们相信女巫和精灵的时候,他们认为人脑里有个小人;等人们有了机械织机和自动钢琴,又以为大脑是某种引擎;到了有电话和电报的时代,人脑就成了某种网络。现在你又把它想象成计算机。快醒醒吧。这只是幻想。”

问题是,我知道他会这么说。

“那是因为我们结婚很久了!”他咆哮道,“这才是你对我了如指掌的原因!”

这种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是在兜圈子,”他垂头丧气地说,“在自己脑子里兜圈子。”

我算法当中的循环。FOR和WHILE的循环。

“回来吧。我爱你。”

他不这么说才怪。

在旅馆的洗手间里,我终于得以独处。我低头望着双手,观察皮肤下蜿蜒的血管,接着两手互握,以感受自己的脉搏。然后我跪了下来。这是在祈祷吗?血肉骨骼下,运行着精妙的程序。

冰冷瓷砖硌得我的膝盖生疼。

这种痛感是实实在在的,我想。没有什么模拟痛苦的算法。我望着手腕,那上面的疤痕让我一惊。一切都太熟悉了,好像我以前全部都做过一遍似的。那些横向的伤痕像蠕虫一般粉红丑陋,仿佛在谴责我的无能。算法当中有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