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纸,心头爱(第2/4页)

我和马克一起看着这个玩偶在咖啡桌上翻来覆去地比画了五遍。“它能换一个动作么?”

马克被我的话激怒了,“看清楚点儿,小子!”

可我看得够清楚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马克见我不说话,急了,“你有什么玩具,拿出来给我瞧瞧!”

可我除了那些折纸外,什么玩具也没有。于是,我把那只纸老虎带出卧室。那时它已经破旧不堪,身上也缠满了胶带,全是过去几年里我和妈妈修补时贴上去的。时光流逝,今已年迈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矫健。我把它放在咖啡桌上。同时,我还听到其他小动物发出轻快的脚步声,似乎都在伸长脖子张望着。

“小老虎!”我用中文说,随后,我停下来,用英文又说了一遍。

小老虎十分小心谨慎,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作匍匐提防的姿态,双眼怒视着马克,用鼻子嗅他的手。

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用圣诞礼盒包装纸做的纸老虎,“这哪是什么老虎啊?你妈用垃圾做玩具啊?”

我从来不觉得我的纸老虎是垃圾。但说真的,它确实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马克用手碰了碰欧比旺的头,光剑又舞动起来,手臂上下摇摆不停,“运用原力!”

小老虎转过身,向欧比旺扑去,将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得个骨头断裂、脑袋搬家。“嗷……”老虎得意了。我也笑了。

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边,“这玩具很贵的!现在根本买不到!没准儿你老爸买你妈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

我愣住了,瘫倒在地。纸老虎咆哮着,径直朝着马克的脸猛扑过去。

马克哇哇大叫。倒不是因为他被老虎弄疼,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害怕又惊讶。毕竟,这只老虎是纸做的。

他抢过我的纸老虎,铆足劲地蹂躏,连撕带咬。我的纸老虎瞬间就被肢解成两半,身首异处。他把揉烂了的两团碎纸狠狠地扔给我,“拿去!愚蠢的破玩意儿!”

马克离开后,我一个人哭了很久。我试图把它展平后沿着原有的褶皱恢复成原样,但不管怎么试,它就是无法恢复。过了一会儿,其他小动物都凑了过来,但它们看到的不再是曾经认识的那只老虎,而是一堆碎纸。

我和马克的恩怨没有就此终止。马克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我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学校生活该怎么过。

两周后的星期五,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妈就问:“学校好吗?”我闷不吭声,不想搭理她。我把自己关在洗漱间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时,我问爸爸:“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国佬?”

爸爸停住了手中的筷子。虽然我从未跟他提过学校的事,但他似乎早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双目紧闭,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

妈妈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啥叫中国佬啊?”

“英语!说英语!”我爆发了。

她努力寻找着会说的英语词汇,“你怎么了?”

我啪地摔下筷子,推开面前的饭碗,看着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以后不准做中国菜!”

“孩子,很多美国家庭也吃中国菜啊。”爸爸试图帮妈妈辩解。

“问题就出在我们不是美国家庭!”我怒视着爸爸的眼睛说。美国家庭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样的妈!

爸爸没有回话,只是将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说了句:“我回头给你买些做菜的书吧。”

妈妈转过头来问我:“不好吃?”

“说英语!说英语!”我急了,扯着嗓子大喊。

妈妈伸出手想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吗?”我用力推开她的手,“我很好!不要你管!我只要你给我说英语!”

“以后多和他说英语吧,”爸爸对妈妈说,“你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妈妈沮丧地坐在那儿,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嘴唇张了又合,欲言又止。

“你该学学英语了,”爸爸说,“只怪我过去没什么要求,可是杰克还得融入这个社会。”

妈妈看着爸爸,用手指摸着嘴唇说:“当我用英语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声音,但是当我用中文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说着,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你现在是在美国啊。”

妈妈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头泄了气的纸水牛,被纸老虎打击得没了气力。

“我还要一些像样的玩具!”

爸爸给我买了一整套《星球大战》玩偶。我把里面的欧比旺·肯诺比赔给了马克。然后,我把那堆折纸动物一股脑儿扔进了一个废鞋盒,塞到床底下再也不想理会。

第二天早上,小动物们纷纷从盒子里逃了出来,在它们过去玩耍的地方打闹。我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全抓了回去,一个不落,并用胶带把鞋盒封得严严实实。但那群动物还是会又吵又闹,搅得我烦躁不已。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它们扔到阁楼上,能扔多远就扔多远。

如果妈妈和我说中文,我就拒绝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说英语了。但是,她蹩脚的口音和离谱的文法让我觉得很丢人。她出错,我就挑错。终于,她不在我面前说英语了。

如果她想要对我说什么,就会像打哑谜一样地对着我比画。她会学着电视里的美国妈妈拥抱亲吻我,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夸张别扭、滑稽丢人。知道我不喜欢她这样后,她就没再抱过我了。

“你不该这样对你妈妈。”但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娶了这么个农村姑娘,期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的郊区社会——这本来就是个错误的想法。

妈妈开始学着做美式餐点,我则在家里玩着电游,在学校学着法语。有时候,我看见她坐在餐桌旁,望着手中的包装纸发呆。不久,就会有一个新做的小动物出现在我的床头柜,依偎在我身边。不过我照样会把它们压扁,然后扔进阁楼的盒子里。

上高中后,她再也没给我做过纸动物。她的英语也进步很多,但那时的我已经不是那种听大人话的毛孩子了,不管她对我说英语还是中文!

有时回到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听她哼着中文歌,在厨房忙前忙后,我还是难以相信她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啊!她活在月球,我活在地球。我不会走去和她说话,我把自己关进卧室,独自追寻美国式的幸福生活。

医院里,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两侧。她不到四十,看上去却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