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在做梦吗?”

“我怎么知道?现在去吧,留波夫,去瞧瞧……”她知道他总想瞧这瞧那,但她不知道该给他看什么,才能把他从这儿带走。“去看看渔网吧。”她无力地说。

一个女孩从旁边经过,她是年轻猎手之一,抬头看了看他:那是黑暗的一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艾斯珊人曾以这种憎恶的凝视面对他,除了让他那高大身材和无毛的面孔吓到而紧蹙眉头的小孩子。但这个女孩未受惊吓。

“好吧。”他对舍拉尔说,明白自己除了顺从以外别无他途。如果艾斯珊人发展出了——终于,而且是突然之间——集体性的憎恶感,那么他必须接受,同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还是从前那个可信赖的朋友,毫无改变。

可经过如此漫长岁月之后,他们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快?这又是为什么?在史密斯营地,挑衅既直接又无法忍受:戴维森的残酷行径甚至逼得艾斯珊人发动暴力。但在这个镇,在通塔尔,这里从未受过地球人的攻击,从未抓捕过奴隶,从未见过当地的森林被砍伐或烧掉。他,留波夫本人,在那儿待过——一个人类学家无法不在他着手的画作上投下他自己的影子——但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他们已经得到了史密斯营的消息,他们之中出现了难民——从前的奴隶,那些在地球人的掌管下遭受过痛苦的人自然会提起此事。但这些消息和传闻真的会改变听者,让他们彻底变样吗?而他们的温顺是那样根深蒂固,通过他们的文化和社会一直渗入他们的潜意识,进入他们的“梦之时”,甚至已经深入他们的生理系统本身!一个艾斯珊人有可能被凶残的恶行激怒,去从事谋杀行为。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曾亲眼目睹过——目睹过一次。被瓦解的社会群体同样可能被难以忍受的伤害激怒,他必须相信这一点:这在史密斯营地发生过。这些议论和传闻,无论多么可怕,多么凶残无耻,但要说它们足以激怒定居此地的人群,甚至到了让他们的行为违背自己的习俗和理性,完全脱离了其整体生活方式的地步,那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在心理上是不可能的。这里面缺失了某些元素。

老图巴布从小屋里出来时,刚好留波夫从屋前经过。老人身后跟着塞维尔。

塞维尔爬出门口的通道,直起身子,朝着被雨水染灰、被树叶遮暗的日光眨了眨眼睛。他那双黑眼睛与留波夫的目光相遇后,他抬起头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留波夫深感惊恐。

乘直升机返回时,他分析着自己那根受到震动的神经,他想,为什么要害怕呢?为什么我会害怕塞维尔?是一种无法证明的直觉,还是纯粹虚假的类比?不管怎样,这都是不理性的。

塞维尔和留波夫之间没有任何变化。塞维尔在史密斯营干的事情可以被认定为正当合理;即便不被认定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他们之间的交情深厚,不会被道德上的怀疑动摇。他们曾一道辛苦工作,把自己的语言教给对方,友谊远远超过其字面上的意义。他们交谈起来毫无保留。留波夫对他朋友的爱,由于拯救者面对一个生命体验到的那种感恩而加深,因为拯救这个生命本身便是一种殊荣。

的确,在这一刻之前,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塞维尔的喜爱和忠诚到底有多深。难道他的恐惧实际上是他个人的,害怕已经学会种族仇恨的塞维尔可能拒绝他,鄙视他的忠诚,不再以“你”对待他,而是把他当作“他们中的一个”?

这第一次对视持续了很长时间,之后,塞维尔慢慢上前,跟留波夫打招呼,伸出他的双手。

触碰是森林人沟通的主要渠道。对地球人来说,触碰总是暗示着威胁、侵犯,因此对他们来说,往往在正式的握手和性的爱抚之间什么也没有。所有空白都被艾斯珊人用各种不同的触碰习惯填补了。爱抚作为信号和放心的表示,对他们来说是本质性的,就像它在母亲与孩子,以及爱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一样。但它的意义是社会性的,不仅仅表示母爱和性爱。这是他们语言的一部分,因此被编为图式,形成法典,可以无限地修改下去。“他们总是互相抓来挠去。”有些殖民者讥嘲道,却无法看到这些触摸在交流什么,除了他们自己的情欲。他们的触摸被迫仅仅集中在性这一点上,然后又受到压制和挫败,侵犯并毒害每一种感官享受、每一次人性化的回应:行动盲目且鬼鬼祟祟的丘比特战胜了孕育所有海洋和星辰,林木与枝叶,造就了各种各样人类的母亲维纳斯,这伟大的创生之神……

塞维尔就这样走上前来,伸着双手,按照地球人的姿势同留波夫握手,然后两手托起他的胳膊,在肘部上方做着一种摩挲的动作。他稍稍超过留波夫的半个身高,因此,任何动作都让两人觉得既别扭又笨拙,但他那双骨骼小巧、长满绿毛的手触碰留波夫胳膊的动作全然不带有任何不确定性或孩子气。这是一种安慰,留波夫很高兴他能够这样。

“塞维尔,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幸运,我很想跟你谈一谈……”

“现在我不能,留波夫。”

他的声音很轻柔,但他一开口说话,留波夫对维持不变友情的希望便化为乌有了。塞维尔变了。他变得很彻底:是从本源上发生了变化。

“我可以再来一趟,”留波夫急忙说,“另找一个日子跟你说话行吗,塞维尔?这对我很重要……”

“我今天离开这儿。”塞维尔更加轻柔地说,但他放开了留波夫的胳膊,眼睛也看向别处。他这样等于是将自己疏离开去。礼貌上也要求留波夫照做,结束这次谈话。但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可以说话了。老图巴布甚至都没看他一眼,镇上的人全都背弃了他。这就是塞维尔,他一直曾是他的朋友。

“塞维尔,在凯尔梅·德瓦发生的杀人事件,或许,你认为会影响我们,但它不会。也许反倒使我们更加接近。而你们那些围在奴隶围栏里的人,他们都被释放了,因此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不公正的事情了。甚至如果还有——就像以前一直存在的那样——我也……我也还是跟原来一样,塞维尔。”

一开始,这个艾斯珊人没做回应。他那陌生的面孔、深陷的大眼睛,强烈的五官特征被条条疤痕弄得畸形,丝般柔滑的短毛又让它们模糊起来,而那丝毛循着整个轮廓,又让这轮廓变得朦朦胧胧,这张脸从留波夫身上转开,无情而固执。随后,突然之间,他像是违背自己意图似的朝四下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