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页)

或许,他是在施暴的过程中杀死了她,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是体格上的不相称造成的,或者是她自己终止了生命。跟某些地球人一样,艾斯珊人有那种完成求死愿望的诀窍,可以终止生命。不管怎么说,是戴维森杀害了她。这种谋杀以前也有过。以前没有过的是塞维尔的所作所为,那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发生的。

留波夫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赶上了结尾。他还记得当时的声音,他自己头顶烈日,沿着那条主街奔跑;他也还记得那尘土,那围成一圈的人群。打斗大概只持续了五分钟,但已经足以打杀一个人。当留波夫赶到那儿时,塞维尔已经满脸鲜血,如同一个玩偶一般被戴维森任意耍弄,但塞维尔不断爬起来扑上去,不是狂暴的愤怒,而是带着一种冷静而理性的绝望。他一次次反扑过去。最后,反倒是戴维森被那种可怕的顽强吓得发了狂。他侧面一击将塞维尔打倒,上前抬起他的皮靴朝他的脑袋踩下去。留波夫就在这时冲进人群,终止了这场打斗(十到十二个男人带着嗜血的劲头看着,但已多少平息下来,支持留波夫让戴维森住手)。打那时起留波夫就讨厌戴维森,对方也恨他,因为他阻止了一个杀人者和他的死亡。

我们其他人或许会将其视为自杀,因为作为凶手的塞维尔想杀害的是自己。他只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杀死自己罢了。

留波夫把塞维尔抱起来,他重量很轻。塞维尔残损的脸紧贴着留波夫的衬衫,鲜血渗透进去,沾上了留波夫的皮肤。留波夫把塞维尔抱到自己的那间平板房里,用夹板固定住塞维尔的断腕,尽力处置他脸上的伤口,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夜复一夜尝试着跟他交谈,驱散他那凄凉的悲伤和耻辱。自然,这些都是违反规定的。

没有人向他提及这些规定和条例,他们没必要这样做。他知道,殖民地军官对他抱有的些许好感必定丧失殆尽。

他以前一直小心谨慎,不去触怒总部,只对一些残暴对待当地土著的极端事件提出反对,用心说服而非敌对蔑视,以保存自己那点儿可怜的权力和影响。他无法避免对艾斯珊人的剥削。情况远比他在临行训练时所预想的糟糕。但他此时此地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他向管理局和法规执行委员会提交的报告——要等到一来一回的五十四年旅行以后——可能起到了某种作用。地球方面甚至可能认为在艾斯珊所实行的开放殖民政策是个可怕的错误。等五十四年也比永远等不到强。如果他让自己的上级失去耐心,他们就会对他的报告严加审查或者让它们作废,那就任何希望都没有了。

但现在他愤怒之极,顾不得这些策略了。让那帮家伙见鬼去吧,如果他们把他照顾朋友看成是对地球母亲的冒犯、对殖民地的背叛,随他们的便。如果他们认定他是个“睽嗤爱好者”,那么他对艾斯珊人的用处就会大打折扣;但他无法将一种可能的、普遍的利益置于塞维尔的紧急需求之上。你无法以出卖朋友为代价拯救他人。戴维森因为塞维尔这场打斗受了点儿小伤,又因为留波夫的干预而大为光火,他一直在附近转悠,扬言要结果了那个反叛的睽嗤。如果给他机会,他一定会下手的。留波夫一连两个礼拜日夜守在塞维尔身边,随后带着他飞到西岸的小镇布罗特,塞维尔有亲戚在那儿。

没有规定帮助奴隶逃跑要受到惩罚,因为艾斯珊人尽管实际为奴,但名义上却是“自愿本土劳工人员”。留波夫甚至没有受到训诫。不过从此以后,普通军官们对他从部分不信任变为完全不信任了;甚至他在特殊部队的同事们,包括外空生物专家、那些农业和林业协调员,还有生态学家们,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让他知道,他的行为不合常理,是堂吉诃德式的异想天开,或者十分愚蠢。“你以为你到这儿野餐来了?”戈塞这样问道。

“不,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该死的野餐。”留波夫闷声闷气地回答。

“我真弄不明白,一个高智生物专家怎么会自觉自愿跟开放殖民地搅在一起。你很清楚你所研究的生物会被埋到地底下,有可能会彻底灭绝。这是规律。人性就是如此,你应该明白你无法改变这些。这样的话,你又何必来这儿守望进步过程呢?是受虐心态吗?”

“我不知道所谓的‘人性’是什么。也许,把我们灭绝的东西记述下来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对一个生态学家来说,真的高兴吗?”

戈塞对此不予理会:“那么好,那就写你的记述吧。但大屠杀的时候躲远一点儿。一个研究老鼠群落的生物学家不会在他的宠物鼠受到攻击时挺身相救,这你明白。”

这下留波夫绷不住了。他已无法忍耐下去。“不,当然不会。”他说,“老鼠可以当成宠物,但不会成为朋友。塞维尔是我的朋友,实际上,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我认为是朋友的人。”这话刺伤了可怜的老戈塞,他一直想扮演留波夫父亲的角色,这没给任何人带来好处。不过这番话倒是实情。“说出真话,你就会得到自由……我喜欢塞维尔,我敬重他;我拯救他,为他分担痛苦;我担心他。塞维尔是我的朋友。”

塞维尔是一个神。

那个小绿老太婆说了,好像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那种笃定就像说某某人是个猎手一样。“塞维尔沙伯。”可是,这个“沙伯”是什么意思呢?许多妇女的用词、艾斯珊人的日常用语,来自男人的语言,其在所有社区都是相同的,而这些词语不仅是两个音节的,而且是两面的。它们是硬币,有正面和反面。沙伯的意思是神,或超自然的实体,或强大的存在,它也意味着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但留波夫记不清那是什么了。想到此处,他已经回到家,进了他那座平板房,他只需查一查那部字典就行了,那是他跟塞维尔经过四个月辛苦但和谐的工作才编纂完成的。找到了!“沙伯”:翻译者。

这实在太合适、太贴切了。

两种意思有关联吗?往往有关联,但不足以构成规则。如果一个神是翻译者,他怎么翻译?塞维尔确实是一位有天赋的译者,但这份天赋只是在一种真正的外来语言偶然被带入他的世界才表现了出来。沙伯是不是将梦和哲学的语言,即男人的语言翻译成日常交流语言的人呢?但所有的梦者都能做到这一点。也许他是一个可以把核心的视觉体验翻译成清醒生活的人:一个充当两种现实之间联系的人——这两种现实被艾斯珊人视为平等,一个是梦之时,一个是世界之时——他关于两种现实的联系尽管至关重要,却是晦暗模糊的。是这样一个连接纽带:一个可以大声说出潜意识知觉的人。“说出”这个词就是在行动,在做一件新的事情。改变或者被改变,从本源上彻底改变。因为这根本就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