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第6/10页)

“哦,该死,不是。我就不能再开口了吗?谢夫,你的问题就在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攒了整整一卡车该死的沉重砖块,然后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也不看看压在砖块下头那个血淋淋的躯体……”

谢维克坐直身子,一脸的无辜。

不过比达普——这个体格魁梧、四方脸的家伙——却啃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说道:“我还是赞成蒂里的看法,如果我们能够真正了解乌拉斯的一切,那该多好啊。”

“那你认为谁在骗我们?”谢维克问道。

比达普平静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谁呢,兄弟?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呢?”

那颗姐妹星球照耀着他们,平静安详而又光华璀璨。这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代表着难以触及的真相。

西特米尼安沿海地区的造林工程是阿纳瑞斯大移居之后第十五个十年里的一个大工程,持续了两年时间,征用了近一万八千人。

虽然东南一带漫长的海岸线很是富饶,滋养了许多的渔村和农场,不过整个星球上可耕作的土地仅限于海边的一条狭长地带。内陆以及往西的地区,包括西南广阔的平原在内,基本上都没有人烟,只有孤零零的几个矿区小镇。这片区域被称为土区。

在此前的那个地质年代,土区曾经是一片广阔的霍勒姆林。霍勒姆是阿纳瑞斯最主要的一种植物,在阿纳瑞斯随处可见。现在,这里的气候比原来热,也比原来干燥。数千年的干旱扼杀了树木,土壤干化成了颗粒极其微小的灰色尘土,风一过就漫天飞扬,堆成了一座座线条单调的小山一样的沙丘。阿纳瑞斯人希望通过育林让这片不安分的土地恢复到原先肥沃丰产的状态。谢维克觉得,这倒是挺符合因果可逆原则。这个原则虽然不受目前在阿纳瑞斯备受推崇的因果物理学派的重视,但仍然是奥多主义思想的内在要素之一,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他想要写一篇论文,探讨奥多的观念跟当代物理学的关系,尤其是因果可逆原则对奥多处理结果-手段问题的方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不过,年仅十八岁的他还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完成这样一篇论文。如果他不能尽快离开这片该死的土区,回去研究物理学,那就永远不可能掌握足够的知识。

夜里,工队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在咳嗽。白天他们咳嗽少一些:忙得顾不上咳嗽了。尘土是他们的敌人,这些细小干燥的尘土挤满了他们的嗓子和肺部;这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的职责、他们的希望。曾经,那些尘土是堆积在树底下的厚厚黑土。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他们会使这一幕得到重现的。

她从石头中拿来绿叶,

在石头的内心深处有清泉在流淌……

平日里吉尔玛整天哼着这个调子。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在穿越茫茫平原返回营地的路上,她把歌词也大声唱了出来。

“谁?‘她’是谁?”谢维克问。

吉尔玛微笑着。她的脸庞很宽,柔软光洁的皮肤上沾满了尘土,都结成块了,头发上也满是灰尘,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好闻的汗味儿。

“我是在南台长大的。”她说,“矿工们住的地方。这是矿工的歌。”

“什么矿工?”

“你不知道啊?就是大移居之前就已经住在这里的那些人。他们有些人留了下来,加入了团结组织,就是那些金矿工人和锡矿工人。到现在,他们都还保留着自己的一些节日和歌曲。大大【1】是一个矿工,我小时候他给我唱过这个歌。”

“嗯,那么‘她’是谁呢?”

“我不知道,歌里就是这么唱的。这不正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从石头里拿来绿叶!”

“听起来很像是某种宗教。”

“你这个人,还有你这些书本上的字眼,真是好笑。不过是首歌而已。哦,我真希望我们要回的是别的营地,可以去游个泳。我身上好臭!”

“我也很臭。”

“我们都很臭。”

“团结一致……”

不过,这个营地距离特米尼安海滩还有十五公里,要游泳那只能在沙海里游了。

工队里有一个人的名字发音跟谢维克很像:谢维特。经常是,有人叫到这个人的名字,回答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这个无意的巧合,谢维克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之间有一种很亲近的关系,比兄弟情谊更为特别。有几次,他还发现谢维特在盯着自己看。不过他们还没有说过话。

刚来造林区的时候,谢维克很沉默,心中满怀怨恨和疲惫感。物理学是最为重要的核心领域之一,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就不应该被特别征用来参加这样的工程。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难道是道德的吗?工作需要有人来干,但是有很多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会被派到哪里,他们不停地变换工作;这样的人应该主动来这里。这个活儿傻瓜都能干。事实上,他们当中很多人能比他做得更好。过去他一直很为自己的强壮有力自豪,在旬末的轮值活动中总是自愿去干那些“重活”;可是这里的活是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每天八小时,在沙尘和烈日之下。整个白天里,他都在盼望着夜晚的到来,然后他就可以独自一人思考问题了。可是,晚饭后回到帐篷里,只要脑袋一挨着枕头,他就会像头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天亮,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他发现工友们都很木讷粗野,就连那些比他还小的人也拿他当孩子看。他对这些人充满了鄙视和愤恨,唯一的乐趣就是给自己的朋友蒂里恩和洛娃波写信。他们写信用的是在学院的时候编出来的一套密码,就是跟当代物理学专用符号相对应的一系列文字。把这些文字写出来似乎是言之成文的,其实除了他们标出来的等式和物理计算式之外,别的全是些废话。谢维克和洛娃波写的等式都很清晰明确。蒂里恩的信非常有趣,谁看了都会觉得信里头说的是真实的情感和现实的事件,不过有关物理的内容却让人看着含含糊糊的。后来,谢维克也会经常发给他们一些这样的谜题,因为他发现,当他顶着沙尘拿一把钝铲子在石头上挖洞时,就可以用脑子去解开这些难题。蒂里恩回了好几次信,洛娃波只回了一次。她是一个冷漠的女孩儿,谢维克知道这一点。不过,学院里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多么凄惨。他们已经开始了独立的研究工作,都没有被派来参加这该死的植树工程。他们最主要的职能没有浪费,他们在工作: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不是在工作,他是被工作所奴役。

不过很奇怪,他却为自己现在所完成的事情备感自豪——为现在所做的一切——为这件事带来的满足感。而且,有一些工友确实是很特别的人,比如说吉尔玛。开始的时候,她那种健壮的美让他心生敬畏,不过现在,他自己也已经足够强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