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纳瑞斯(第5/10页)

三天前,在奥多运动历史课上,他们都看了那个视觉课程,那里面有这样的画面:在妇女们涂着油的棕色肚子上那个光洁的肚脐中,装饰着五光十色的珠宝。私底下,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在不停地回放着这一影像。

他们还看到了许多小孩子的尸体,这些小孩子跟他们一样,身上也有毛发,这些尸体被堆在一个海滩上,像一堆生锈僵硬的废铁。人们在上头淋汽油,把尸体烧毁。“舍国巴奇福尔省的饥荒,”录像里的解说员说道,“饿死病死儿童的尸体在海滩上被烧毁。距伊奥国(就是在这个国家,人们在肚脐眼上装饰珠宝)七百公里的蒂乌斯海滩上,女人们为有产阶层(这里用的是伊奥语,因为在普拉维克语中没有与此对应的词汇)的男性成员提供性服务,这些男人整天躺在沙滩上,等着无产阶层的人为他们献上食物。”然后是关于用餐的一个近景镜头:柔软的嘴唇在微笑着咀嚼着食物,光洁的双手伸到银碗里取用美味佳肴。接着镜头又切换回到一个小孩尸体的面部,小孩的脸空洞僵硬,嘴张着,形成了一个干燥的黑乎乎的空洞。“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那个声音平静地说道。

不过,男孩子们脑海中涌起的还是那般景象——那个五光十色的肚脐。

“那些电影是什么时候拍的?”蒂里恩说,“是在大移居之前呢,还是现在?他们也不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卡维杜尔说,“在奥多主义革命之前,乌拉斯星球上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奥多主义者都离开了,来到了阿纳瑞斯。所以也许乌拉斯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还在那里。”他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青绿色月亮。

“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那里呢?”

“什么意思,蒂里?”谢维克问。

“如果那些电影是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拍的,乌拉斯现在也许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没有说肯定就是这样,不过假使是的话,我们又怎么知道呢?我们没有去过那里,也没跟他们说过话,我们跟他们根本就没有过交流。乌拉斯人现在怎么生活,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PDC的人就知道。他们跟进入阿纳瑞斯港那些货船上的乌拉斯人说过话。他们了解情况,也必须得了解,这样我们才能继续跟乌拉斯做生意,还有就是弄清楚他们对我们到底构成多大的威胁。”比达普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蒂里恩的回答却很尖锐:“PDC的人也许是了解情况,可是我们不了解。”

“了解情况!”卡维杜尔说,“从托儿所的时候开始,就听人说乌拉斯这个那个的!那些肮脏的乌拉斯城市和油腻腻的乌拉斯人的身体,以后就算看不到这些图片,我也无所谓!”

“没错。”蒂里恩为自己的推理洋洋自得,“学生能够看到的乌拉斯介绍材料都是一个样儿,恶心、淫荡、像屎一样。可是你们想一想,如果移民者离开的时候,那个地方真那么乌七八糟,那它怎么可能还能维持一百五十年呢?如果他们真的那么病态,他们怎么还没死呢?他们那个怪异社会怎么还没彻底崩溃呢?我们那么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受到影响。”比达普说。

“我们就那么脆弱,连跟他们一点点的接触都经受不起吗?不管怎样,他们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病态的。不管他们的社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当中总有些人是好的。我们这里的人也是有分别的,不是吗?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完美的奥多主义者吗?看看那个卑鄙的帕休斯吧!”

“但是在一个病态的机体中,即便是健康的细胞也注定要毁灭的。”比达普说。

“哦,你可以用类推来证明一切,你知道怎么类推。可是,我们怎么就能断定他们的社会是病态的呢?”

比达普咬着大拇指指甲盖:“你是说,PDC和教育协会在乌拉斯这个问题上骗了我们。”

“不是,我是说我们只知道他们告诉我们的事情。你知道他们告诉了我们些什么吗?”蒂里恩回头看着他们,在明亮的蓝色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他那张黑黑的脸,还有脸上那个扁平的鼻子。“卡维说了,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说得清楚明白。你们都听到了:厌恶乌拉斯,痛恨乌拉斯,害怕乌拉斯。”

“难道不是吗?”卡维杜尔问道,“看看他们怎么对我们奥多主义者吧!”

“他们把自己的月球给我们了,是吧?”

“没错,可那是为了防止我们去乌拉斯,破坏对他们有利的现状,建立起一个公平社会。而且我敢打赌,把我们赶走之后,他们就在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建立政府和军队,因为在乌拉斯已经没有人会阻止他们了。如果我们向他们开放港口,你们以为他们会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来这里吗?他们有一亿人,我们只有两千万,他们会吗?他们会把我们全部消灭,或者把我们变成——你们怎么说来着,那个词是什么——哦,奴隶,去为他们开采矿石!”

“好,我同意,害怕乌拉斯也许是有道理的。可是为什么要痛恨呢?仇恨是无济于事的;为什么要教我们这个呢?会不会是因为,如果了解了乌拉斯的真相,我们——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喜欢它——喜欢它的有些东西呢?PDC要阻止的,会不会不仅仅是他们中的一些人,而且也包括我们中那些想去那里的人呢?”

“去乌拉斯?”谢维克震惊地问道。

之所以这样辩论,是因为他们喜欢这样,喜欢让思想循着种种可能的轨迹天马行空地奔驰,喜欢就那些从来没人问过的问题发问。他们都很聪明,彼此年龄相仿,都是十六岁,但他们的头脑都接受了严格的训练,条理清晰,乐于探索。不过话说到这里,谢维克在卡维杜尔之后,也开始觉得这个辩论索然无味,他觉得很困惑。“谁会想去乌拉斯呢?”他问道,“为了什么呢?”

“去发现另一个世界的真相。去看看‘马’是什么!”

“太幼稚了。”卡维杜尔说,“在其他星系里也有生命。”他冲着一碧如洗的夜空挥了挥手,“他们是这么说的。那又如何呢?我们有幸出生在了这里!”

“如果我们比其他的人类社会更先进,”蒂里恩说,“那么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可是我们却被禁止这么做。”

“禁止?这可是个不良词汇。谁禁止我们了呢?”谢维克身子前倾,充满了激情地说道,“规则并不是‘命令’。我们没有离开阿纳瑞斯,因为我们是阿纳瑞斯人。身为蒂里恩,你无法离开蒂里恩的躯壳。你也许想要从另一个人的角度看看自己的样子,可你做不到。可是,难道你做不到这一点是被别人强迫的吗?我们待在这里也是被强迫的吗?怎么强迫呢——法律,政府还是警察?都不是。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存在,因为我们生来就是奥多主义者。你生来就是蒂里恩,我生来就是谢维克,我们都是天生的奥多主义者,彼此负有责任,这种责任就是我们的自由,如果我们要逃避这种责任,那就会失去自由。你真的想要生活在一个没有责任、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机会,只有伪自由的社会里吗?在那里要么顺从法律,要么违反法律、随后接受惩罚吗?你真的想要待在监狱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