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纳瑞斯(第2/9页)

在奥多对于理想社会的构想中,地方分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当然她自己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样一个社会成为现实。她认为不必对社会进行去城市化,同时也指出,一个公社的规模自有其局限,这种局限取决于一个公社对其基本食物及能源直接供应区的依赖程度。她认为,所有公社之间都应当有通信及交通网络,这样物资及思想才能按照人们的需要进行流通,同时也能便利高效地开展管理工作,使所有的公社之间都可以进行物资交换。不过,这样的网络管理并不是自上而下的,其中没有控制中心、没有首都、没有那种永不停歇的官僚机构,也没有哪个个人想要成为老板、统帅或是国家元首。

不过,她的这些设想是以乌拉斯的富饶土地为基础的。在贫瘠的阿纳瑞斯,因为资源稀缺,各个公社只能四处分散,而且不管人们如何克制,大部分的公社还是不能自给自足。哪怕他们已经极尽克制,甚至只维持着生活的最低限度。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可能倒退回前城市化、前工业化时期的部族生活状态。他们很清楚,现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状态,其前身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这种文明有着复杂多样的文化、稳定的经济以及高度工业化的科技,这种科技保证了高效的生产和运输。虽然各个居留地之间相距遥远,他们还是构建了复杂的社会结构。他们先修建了道路,随后是房屋。各个地区之间彼此交换各自特有的资源及物产,通过错综复杂的过程实现平衡——生命、自然生态以及社会生态中特有的多样化平衡。

不过,根据人们对类推模式的理解,一个神经系统中必须得有至少一个神经节,最好还能有个大脑,总之必须得有个中心。负责实施管理、工作分派、物资分发的电脑,以及绝大多数工作协会的中央联合会,从一开始就一直设在阿比内。从一开始,移居者们便已经意识到,这种不可避免的中央集权化是一种持久的威胁,必须始终对其保持警惕。

哦,无政府主义的孩子,无限期望

无限谨慎

在夜色般深沉的摇篮边

我在黑夜中聆听,聆听

听孩子是否一切无恙

以上诗句作于大移居之后的第十四年,作者是皮奥·阿蒂恩,他的普拉维克语名字是托博。奥多主义者想让自己的新语言、新世界变得富有诗意,他们最初的努力显得无比僵硬笨拙,却总能直抵人心。

现在,阿纳瑞斯的头脑以及中心——阿比内就在飞船前方,在那片绿色的大平原之上。

那片鲜艳厚重的绿色田野是不可能被认错的:这种颜色并非阿纳瑞斯本土所有。只有在此地以及温暖的凯伦海岸,旧世界的谷物才能茂盛生长。其他地方的主要作物则是霍勒姆灌木和苍白的弥尼草。

谢维克九岁的时候,有好几个月,他下午的作业就是照料广原公社的观赏植物——那是些娇嫩的外来植物,必须像照料婴儿一样小心伺候,给它们浇水、施肥、晒太阳。他给一位老人当助手,这是一项需要付出极大耐心、能让人感觉平和的任务。他喜欢上了那位老人,也喜欢上了那些植物、尘土以及工作本身。看到阿比内平原的色彩,他便想起了那位老人,想起了鱼油肥料的气味,想起了光秃秃的小树枝上萌出的第一颗小叶芽那种充满了生机的纯净绿色。

他看到远处那片鲜艳的田野上有一道长长的白影。飞船从上方飞过时,白影忽然幻化成许多小方块,就像撒落的盐块。

城市边缘闪过一簇耀眼的亮光,他不由得眨了眨眼,几个黑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是一些巨大的抛物面反光镜,作用是给阿比内那些精炼工厂提供太阳能。

飞船降落到了镇南端的一个物资分发处。谢维克走下飞船,走进了这个星球最大城市的街道。

街道宽阔而整洁,所有的东西都暴晒在太阳下,没有阴影的遮挡,因为阿比内所处的纬度在赤道以北不到三十度,而且街上的房子都很矮。高的只是那些坚固的风轮机塔楼,数量也不是很多。太阳在深蓝紫色的天空中放射着白炽的光芒。空气清新纯净,没有烟雾和湿气。所有的东西都很清晰,棱角分明,透亮异常。每一件东西都呈现出某种遗世独立的姿态。

阿比内的组成部分跟其他奥多主义公社毫无二致,这样的模式在众多公社中不断重复,其中包括车间、工厂、住家、宿舍、学习中心、会议厅、物资分发处、仓库和食堂。大一些的建筑通常环绕在露天广场周围,由此构成了城市的基本单元:一个又一个的小公社。重工业及食品加工厂往往聚集在郊区,相关工业也总是分布在同一个广场或同一条街道附近,城市的单元结构由此得到体现。

谢维克最先走过的是纺织品区的一连串广场,四周到处都是霍勒姆纤维加工厂、纺织厂、印染厂和布料服装分发处;每一个广场的中间都竖着一些柱子,从上到下挂满了染得五颜六色的旗帜,骄傲地彰显着本地所从事的行业。城市里所有的房子都很相像,朴素坚固,材质则是石块及模压泡沫石。在谢维克看来,其中有些房子非常大。其实那些房子基本上也只有一层,因为此地多发地震。出于同样的原因,房屋的窗户都很小,用的是坚固而不会碎裂的硅塑料。窗户虽小,数量却很多,因为在日出前一小时及日落后一小时这两个时间段里都没有人工照明。室外温度超过55华氏度时,供暖就会停止。这并不是因为阿比内能源短缺,此地有大量的风轮机及用于供暖的地热微分发电机;不过,有机经济的原则是这个社会运行的根本,对于人们的伦理及审美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多余的东西就是大便。”奥多在《类推》中写道,“大便滞留在体内就成了毒药。”阿比内是无毒的:一座毫无遮蔽的城市,光线充足,色彩鲜明,空气纯净,而且非常安静。整座城市让人一览无余,就像撒落的盐一般简洁明了。

没有任何遮掩。

那些广场、朴实无华的街道、低矮的房子、没有围墙的车间院子,全都充满了活力。谢维克一路走,一路感觉到身边有其他人在走路、干活、说话,不停有人跟他擦肩而过,有人在大声嚷嚷,有人在闲谈,有人在唱歌,人们活着、忙碌着、来来往往。车间和工厂都面朝广场而立,要么就朝着自家敞开的院子,门也全都开着。他经过一家玻璃工厂,一名工人正舀起一大勺灼热的熔液,随意得如同厨师在盛汤。玻璃厂隔壁的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工人们正在浇铸建筑用泡沫石。领头的是一位壮硕的妇女,她穿着一条落满灰尘的工作服,正用响亮的声音指导其他人往模子里倾倒熔化物。这之后是一家小型电线厂、地方干洗店、制造修理乐器的拨弦乐器作坊、地方小型物资分发处、剧院及砖瓦厂。每一处正在进行的活动都很令人着迷,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户外,让人可以看清全部的过程。到处都有孩子,有的在帮大人干活,有的在地上捏泥团,还有一些则在街上玩游戏。一个女孩儿坐在学习中心的屋顶上,低头看书。电线工人用带色的电线在商店店面拉出了藤蔓的形状,非常喜庆华丽。洗衣店大敞着的门口喷出阵阵蒸汽以及人们的谈话声,热闹非凡。没有哪一扇门上了锁,关着的也是极少数。街上没有任何的掩饰,也没有广告。一切都在这里,所有的工作,城市里的所有活动,都让人开目可见、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