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纳瑞斯(第3/9页)

不时地,会有一辆车顺着物资街叮叮当当地往下走,车里挤满了人,车外还有不少趴在车两侧支柱上的乘客。一群老太太激烈地诅咒着,因为车子在她们那个站没有减速让她们下车,一个小男孩蹬着自己做的一辆三轮车在后面拼命追赶。经过交叉路口时,车子上方的电线喷出了阵阵蓝色的电火花:似乎每处街道在平静的表面下都潜藏着无限的动力,需要不时地放一放电,释放出爆炸声、蓝色电流以及臭氧的气味。这种交通工具就是阿比内的公共汽车,看到它们经过,人人都会有欢呼雀跃的冲动。

物资街的尽头是一大片空地,还有五条街道也呈放射状汇聚于此,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公园,公园里长满了青草绿树。在阿纳瑞斯,大部分的公园都是泥地或沙地运动场,旁边围起灌木或是霍勒姆树。这个公园却与众不同。谢维克穿过空荡荡的人行道,走进公园。他之所以对这个公园感兴趣,是因为他曾多次见过这个公园的照片,也因为他很想近距离地观看外星树木,也就是乌拉斯树木,感受一下式样各异的树叶的那种绿意。日落时分的天空辽远澄澈,天空的最高点正在变暗变紫,那是透过稀薄的大气层看到的外太空色彩。他小心翼翼地钻到了那些树下。树叶簇集成团,这么多的叶子是不是很浪费呢?霍勒姆树就只长着必须的刺和针叶,别无其他。这些繁茂的树叶不就是多余的、无用的吗?没有肥沃的土壤、频繁的浇灌和精心的呵护,这些树是不可能茁壮成长的。他不喜欢这样的铺排和浪费。他头顶着繁茂的树荫在这些树之间穿行,脚下是软绵绵的外星青草,感觉就像踩着活生生的肉体。他退回到小径上。树木伸出的枝干阴森地压在他的头顶上方,像许多只绿色的大手。他感到了一种敬畏。他觉得自己是有福分的,虽然他并未为此祈求。

他顺着阴暗的小径往下走。前方有一把石头长椅,有人正在那里看书。

谢维克慢慢地走了过去。他来到长椅面前,看着那个人。对方正低头看书,金色的天光透过树木泛起些许的绿意,笼罩着她的全身。这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女士,穿着很怪异,梳到脑后的头发打成了一个结。她左手支颐,挡住了大半张嘴,看她嘴部的线条就知道她很严厉,右手放在膝盖上,拿着一摞纸。那些纸很重,纸上面那只冰冷的手也很重。天色渐渐变暗,她却没有抬头,继续看着那摞《社会有机体》的校样——那是奥多的雕像。

谢维克站在那儿看着雕像。过了一会儿,他挨着她坐了下来。

他对地位等级之类的事情全无概念,何况长椅上也有足够的空间。他这么做仅仅是受了一种友爱之情的推动。

他看了看这个坚毅、忧伤的雕像,看了看那双手,那双老妇人的手,又抬头看着那片幽暗的树枝。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想到了奥多——他从孩提时代便知道的奥多,想到这个人的思想在他以及他认识的每个人的脑海中深深地扎下了根,成为了他们的思想准绳。他还想到,奥多从来没有到过阿纳瑞斯。在绿叶树木的树荫之下,在无从想象的辉煌城市里,在说着未知语言的人群当中,在另一个世界里,她生活、死去,最终长眠地下。奥多是一个外星人、一个流亡者。

暮色中,一个年轻人和一个雕像并排而坐,不出声也不动弹,跟雕像几无二致。

最后,看到天色已晚,他站起身来,折回到街道上,开始向路人打听中央科学院的方向。

这段路程并不很远,华灯初上他就到了那里。大门口那间小办公室里,有一位登记员,也许是值班人员,正在看书。门虽然开着,他还是敲了一下,以提请对方的注意。“谢维克。”他说。这是惯例,在跟陌生人开始交谈之前,先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这样对方就可以称呼你了。在阿纳瑞斯,人们相互之间只用名字称呼。这里没有头衔,没有关于头衔的称谓,也没有传统的敬语。

“考科凡。”那位女士答道,“你不是昨天就该到了吗?”

“飞船的时间表改了。还有哪间宿舍有空床位吗?”

“46号房间还空着。穿过院子之后左边那栋楼。萨布尔给你留了一个条,请你上午去物理办公室找他。”

“多谢!”谢维克说,然后大步走过那个铺着花砖的宽阔院子,一只手挥舞着行李——一件冬天的外套和一双备用靴子。这个四方院子周围都是房子,现在都亮着灯。寂静之中有一种连续的低沉声音,显示着人的存在。明朗清晰的城市夜色中涌起一股暗流,让人心中悸动,同时又充满希望。

现在还是用餐时间,他赶紧沿着弯弯曲曲的路赶去学院食堂,看看是否有多余的食物给突然到访的客人。不过,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已经写进了日常就餐人员的名单里。食物非常丰盛,甚至还有甜点,是一种煨蜜饯。谢维克酷爱甜食。他是最后一批用餐的,看到蜜饯还剩很多,于是又去拿了一盘子。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边吃饭,旁边那些大桌子围坐了好几拨的年轻人,他们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却还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他听到他们在谈论氩气在极低温度下的反应,谈论一位化学教师在讨论会上的举动,谈论假想中的时间曲度。有两个人扫了他一眼;在小公社里,人们通常会主动跟陌生人搭讪,现在他们却没有过来跟他讲话;他们的扫视也并没有敌意,也许只是有一点点挑衅的意味吧。

宿舍楼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门后面显然都是些单人间。他找到46号房,心里好奇登记员为什么把他安排到了这里。从两岁时开始,他就一直住四人到十人的集体宿舍。他敲了敲46号房门,没人回应,于是打开了门。这是一个小小的单人间,里面没有人,只有走廊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他打开灯,屋里有两把椅子、一张书桌、一把旧计算尺和几本书,台床上整齐叠放着一条橙色的手织毯子。有人住在这里,那个登记员弄错了。他关上房门,随后又将房门打开去关灯。书桌就在灯的下方,桌上有一张随意撕下的纸条,上头潦草地写着:“谢维克,物理办公室,上午。2—4—1—154。萨布尔。”

他把手中的外套放到椅子上,备用靴子放到地上,然后站在那里看了看那些书,都是一些物理学和数学的标准参考书,绿色封皮,封面上印着生命之环。他把外套挂到壁柜里,脱下靴子,然后小心地拉上壁柜的帘子。他从房间这头走到门口:四步的距离。他踟蹰着站了一分钟,然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关上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