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纳瑞斯(第6/9页)

学院食堂晚餐时总会有一道甜点。谢维克非常喜欢吃,每次都会把最后剩下的甜点打扫干净。可是他的良知,他那关于有机社会的良知,却消化不良了。从阿比内到极远地区的每一个食堂里都能吃到同样的东西吗?每一个人都能有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吗?食物是均分的吗?一直以来他听说的、所到之处所见到的确实都是这样。当然会有地区差异: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特有的食物,有些东西会短缺,有些又会有盈余,特殊情况下——比如在野外作业营地里——只能将就,厨师也有好有坏。事实上,虽然社会的大框架是一致的,其中的细节却有着无尽的变数。不过,厨师再能干,没有原料也是做不出甜点来的。多数食堂一旬当中只能供应一两次甜点,这里则是每晚都有。为什么?难道中央科学院里的人高人一等吗?

谢维克没有拿这些问题去问别人。对于多数阿纳瑞斯人来说,社会良知、其他人的看法,是他们行为最强大的精神驱动力,不过这种驱动力在他身上相对要弱那么一点点。他的许多问题都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所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默默地去解决。于是,他尝试自己来处理这些问题。从某种意义来看,对他来说,这些问题比物理学上的问题还要难。他没有去问别人的意见,只是以后也不再吃食堂里的甜点了。

不过,他并没有搬到集体宿舍去住。他将自己道德上的不安同现实的好处进行了某种权衡,发现后者分量更重。他在那间单人间里能更好地工作。这个工作很值得去做,他做得也很好。从根本上来说,这个工作对他的社会是有用处的。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责任,他现在享有这种特权也就无可厚非了。

于是他继续工作。

他瘦了,走路的时候脚步轻飘飘的。他不参加体力劳动,没有职业变化,也没有社交及性交。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欠缺,只意味着自由。他是一个自由的人: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想做多久就做多久。他就是这么做的,就这么一直不停地工作,并乐在其中。

他随时记录下自己的各种假想,正是这些假想最后发展成一套完整的共时理论。这时他又开始觉得这不过是个小目标;他已经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如果可以的话,他要得出一个关于时间的综合理论。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锁在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处于一大片空旷原野的正中央:如果他能想到办法出去,外头就是清晰的路径。这种直觉日渐困扰着他。在那年的秋天和冬天,他逐渐地偏离了原有的睡眠习惯。夜里睡两个小时,白天抽时间再睡两个小时,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而且现在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沉沉入眠,而只是浅睡辄止,即使睡觉也保持某种半清醒的状态,无时无刻不在做梦。他的梦境都很清晰生动,做梦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在梦中,他看到时间在倒退,一条河往源头倒流。他的左手和右手同时抓住两个时刻;他把双手分开,看到那两个时刻也分开了,就像裂开的肥皂泡,他微笑起来。他起床,匆匆写下之前思索了几天一直没能想出来的那个数学表达式,其实人并没有真正地清醒。他看到空间朝自己不停地收缩,就像一个球被压扁时不停地挤压中间的空隙,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然后他惊醒过来,想要大叫救命,声音却被堵在了嗓子里。于是他只好在沉默中挣扎,努力摆脱这样一个念头:自身的存在是永恒的空虚。

一个寒冷的暮冬下午,他从实验室回家时顺道去了物理办公室,看看邮件筐里是否有自己的信。其实应该不会有他的信的,他从来没有给北景区的朋友们写过信;不过这几天他感觉一直不太舒服:他否定了自己几个最美妙的假想,半年的辛劳之后又转回了原先的起点,因为那个相位模型实在太过含糊,没有什么用处;他的喉咙也很痛。他希望能收到哪个熟人的来信,如果有谁在物理办公室的话,也可以跟对方打声招呼。不过,办公室里只有萨布尔一个人。“看这个,谢维克。”

这位长者递给他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绿色封皮,封面上印着生命之环。他接过来,看了看标题:《评阿特罗的无限延续假想》。里面是他那篇论文、阿特罗的感谢及辩驳以及他对此的回应。内容全部被译为普拉维克语,由阿比内的PDC出版社出版。署名是:萨布尔、谢维克。

萨布尔探头过来看着谢维克手里的书,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很开心地说道:“我们把阿特罗击垮了,彻底击垮了,这个该死的投机分子!现在让他们自己去解释这个‘不够缜密的轻率结论’吧!”萨布尔对伊尤尤恩大学的《物理学评论》含恨已久,后者曾经对他的理论成果下了“观念偏狭、幼稚、不严密,处处都体现着奥多主义教条的影响”的评语。

“现在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观念偏狭!”他咧开嘴笑着说道。跟他认识了将近一年,谢维克想不起来之前还有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笑脸。

谢维克走到屋子另一头,将一把长椅上的一摞纸拿开,给自己腾地方坐下来;物理办公室一共有两间屋子,理所应当是公用的,可是萨布尔却在这后一间屋子里乱糟糟地堆满了他自己要用的各种资料,几乎没有给别人留任何的空间。谢维克低头看了看还拿在他手里的那本书,又看了看窗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好,还显得很紧张;不过在萨布尔面前他从未有过胆怯或是局促,他在自己没兴趣去了解的人面前向来如此。“我不知道您在翻译这个。”他说。

“不只是翻译,还有编辑。我对不尽完善之处做了润色,还把你遗漏掉的一些衔接之处补上了,等等。花了好几旬的时间哩。你应当为此自豪,在很大程度上,你的观点是最后成书的基础。”

这本书中的观点完全是谢维克和阿特罗两个人的。

“是的。”谢维克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想将这个学期写的关于可逆性的论文发表。应该让阿特罗看看,他会有兴趣的,他现在还在因果律问题上头困着。”

“发表?在哪里?”

“用伊奥语,我是说在乌拉斯发表。寄给阿特罗,就像这篇论文一样,他会拿到那边某份期刊上发表的。”

“你不能把我们这里还没有发表过的作品拿去他们那里发表。”

“可这本书我们就是这么做的。这本书上所有的内容,除了我的反驳之外,都在《伊尤尤恩大学评论》上发表过——在我们这里发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