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纳瑞斯(第5/9页)

他继续潜心研究萨布尔给他的其他书籍,都是乌拉斯当代物理学的重要著作。他更加深居简出了。他从不参加学生协会的活动,也不参加其他协会或联合会的会议,在物理协会的会议上也总是昏昏欲睡。这些团体的会议是社会活动和社交的一种手段,在小公社里则是生活的一种基本方式,但在这座城市里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事情总有其他的人愿意去做,而且做得足够好。除了旬末轮值和宿舍及实验室例常的值班任务之外,谢维克的时间全归他自己支配。他经常忘了锻炼,有时候还忘了吃饭。不过,有一门课他从来没落过一次,那就是格瓦拉伯的频率及周期课程。

格瓦拉伯实在太老了,经常讲着讲着就跑题,有时候还唠叨个不停。来听她讲课的人很少,人也不是很固定。因此,她很快就记住了一个固定的听众——那个瘦瘦的大耳朵男孩儿。她开始只为他一个人讲课。那双明亮、坚定、睿智的眼睛迎着她的目光,让她保持冷静,将她唤醒。她的眼睛由此焕发了光彩,视力也得到了恢复。有时她会忽然情绪高涨,其他学生抬头看着她,或困惑或震惊,甚至还有些恐惧——假使他们还有那种机灵劲儿去感到恐惧的话。格瓦拉伯眼中的世界远远超出大多数人的理解范畴,令他们震惊不已。可那个有着明亮眼睛的男孩总是坚定地注视着她。在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自己曾拥有的那种喜悦。此前从未有人能与她分享她的奉献,她终其一生的全部奉献。现在,他接受了,也分享了。跨越五十年的鸿沟,他成了她的兄弟,成了她的救星。

在物理学办公室或食堂相遇时,他们通常会直接谈到物理学;但是赶上格瓦拉伯精神不济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没什么可聊的,因为这位老妇人跟这个年轻人一样害羞。“你吃得太少了。”她会这么说。他则报以微笑,耳朵也跟着变红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来到学院半年之后,谢维克交给萨布尔一份三页纸的论文,题目是《评阿特罗的无限延续假想》。十天后,萨布尔将论文还给了他,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道:“把它译成伊奥语。”

“我本来用的基本上都是伊奥语。”谢维克说,“因为我用了阿特罗的术语。我只要把初稿誊出来就可以了。做什么用呢?”

“做什么用?这样那个该死的投机主义者阿特罗就可以看到了!下旬第五天会来一艘飞船。”

“飞船?”

“乌拉斯的货船!”

谢维克这才知道,原来在这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之间往来的不只是石油、水银和书籍——比如他一直在看的这些书——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信件!信件!这些信件的收件人是那些资产者,那些在以不公权力为基础的政府统治之下的国民,那些不可避免地受他人剥削同时又剥削他人的人们——因为他们甘愿充当国家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这些人跟自由人交流思想能本着互不侵犯、自觉自愿的原则吗?他们能够真正地认可平等的原则、致力于学术交流吗?还是仅仅为了居高临下支配他人、炫示自己的力量、取得控制权呢?现在真的要跟资产者交换信件了,这样的念头让他惊恐不已。不过,去发掘事实真相应该是很有意思的……

到阿比内的前半年时间里,他经受了无数新发现的冲击,由此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曾经是——也许现在仍然如此——多么天真幼稚。对于一个极富才智的年轻人来说,要承认这一点是相当不容易的。

最初的发现,也是到目前为止仍然最难接受的一个发现,就是他奉命去学习伊奥语,但却不能跟人分享自己所学。这样的情形他以前见所未见,令他非常困惑,到现在还是没能想明白。显然,他不跟别人分享自己所学并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从另一方面说,让别人知道他懂伊奥语,这又能有什么伤害呢?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去学啊。自由应当是公开坦率,而不应当是遮遮掩掩的,而且自由总是值得付出一些风险的。再说了,他也没看出哪里会有风险。有一次他忽然想到,是萨布尔想将乌拉斯物理学的新发现保密——将其据为己有,借此凌驾于他的诸位阿纳瑞斯同事之上。这样的想法同谢维克的思维习惯格格不入,所以要让他清楚意识到这点很难。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但却马上将它强压下去,似乎这真是一个非常龌龊的念头。

接下来就是那个单人房间,另一个让谢维克如坐针毡的问题。孩提时代,如果让你自己一个人睡,那意味着,你这个人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你让宿舍里的其他人烦到忍无可忍了。一个人独处相当于是一种耻辱。对于大人来说,单人房间给人最主要的联想就是性。每一幢宿舍楼里都会有很多单人间,想过性生活的一对男女可以用上一个晚上或者一旬,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一对男女结为夫妇后可以拥有一个双人房间;那些小镇子里没有现成的双人房间,这些人通常会在宿舍楼的一头搭出一个双人房间,这样的房间一个接着一个,宿舍楼后头就有了一长排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被称为“夫妻车队”。除了性交的需要之外,没有理由不睡在集体宿舍里。你可以选择宿舍的大小,如果你不喜欢这间宿舍的室友,也可以搬到其他宿舍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场所:车间、实验室、工作室、机器房或是办公室;浴室你可以选择单间或是公共浴室;性隐私在哪里都能得到保证,也是为社会所接受的;这种隐私之外的其他隐私就没有必要了,都是多余的浪费的。如果让个人拥有自己的住宅和公寓,阿纳瑞斯的经济就无法满足这些建筑的建造、维护、取暖及照明需要。一个人如果生性不爱交际,那他只能远离社会,自己照顾自己。他完全有这样的自由。他可以随心所欲选择一处地方给自己建造房屋(不过,假使他破坏了一处好景致,或是占用了一点点的农田,他就会处于重压之下,邻居们会强迫他搬到别处去)。在阿纳瑞斯一些比较古老的公社外围,有许多的独居者和隐士,他们声称自己并非这社会的一分子。不过,多数人认为团结是人的权利也是义务。对于他们来说,隐私只有在有作用的时候才是有价值的。

对于自己被安排住进了单人间,谢维克一开始很不高兴,以致觉得是一种羞耻。为什么他们要把他塞到这里来呢?但很快他就发现了原因:这个地方很适合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如果半夜时分他想到了什么点子,就可以马上打开灯,把它写下来;哪怕是在黎明时分,也不用担心四五个室友同时起床的那种喧闹和混乱会把它吓跑;如果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只能整天坐在书桌跟前盯着窗外看,那也不会有人在他背后嘀咕他为什么这么懒散。事实上,隐私于物理学正如于性生活一般合宜。不过话说回来,隐私真的是必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