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拉斯(第3/8页)

“可以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吗,谢维克?”

“可以。去我的房间?”他现在已经很习惯用物主代词了,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

齐弗伊李斯克似乎有些犹豫:“去图书馆怎么样?你正好顺道,我呢,想去借本书。”

外头天已经黑了,还下着雨,他们穿过方庭,往贵族科学图书馆走去——贵族科学是物理学的旧称,即便是在阿纳瑞斯,某些特定场合也还保留着这种说法。齐弗伊李斯克打着伞,谢维克却是冒雨往前走,他觉得很享受,他现在的神情就像伊奥人在太阳底下走路的时候一样。

“你都淋湿了。”齐弗伊李斯克咕哝道,“你的肺不好,是吧?应该注意一点儿。”

“我很好。”谢维克微笑着说,继续在清新的细雨中迈着大步,“政府派来的那个医生,你知道,他为我做了治疗,还开了吸入剂。很有效,我现在不咳嗽了。我请医生把这个疗法还有用的什么药,通过无线电告诉阿比内的首创协会。他告诉他们了,也很高兴能这么做。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了,却可以大大缓解尘咳病的痛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这么做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合作呢,齐弗伊李斯克?”

舍国人哼了一声,声音中有着讽刺的意味。他们走进图书馆的阅览室。阅览室光线黯淡,非常安静,屋顶是精致的大理石双层拱形结构,过道两旁是一排排古老的书籍;桌子上方是朴素的白色球形吊灯。屋里没有人,只有一位馆员急匆匆地在他们身后跟了进来,点着大理石壁炉里的火,问清楚他们没有别的需要之后便又出去了。齐弗伊李斯克站在壁炉面前,看着引火柴慢慢地燃起。他的眉毛在那双小眼睛上头支棱着,那张黝黑粗糙睿智的脸比往常更显苍老。

“我也许要失礼了,谢维克。”他先用他那嘶哑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说道,“我希望,不至于太唐突。”——谢维克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这样的谦卑。

“怎么了?”

“我想知道,你是否知道自己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谢维克略一踌躇:“我想我知道。”

“那么说,你知道自己已经被收买了?”

“收买?”

“姑且称之为合作吧,如果你喜欢这个说法的话。听着,不管一个人有多睿智,他都无法看清自己不知道如何去看清的事情。在这里,在一个资本经济社会里,在一个财阀寡头政治的国家,你怎么能够了解自己的处境呢?你来自天上另一星球的公社,那里都是些忍饥挨饿的理想主义者,你怎么可能看清呢?”

“齐弗伊李斯克,我明确地告诉你,在阿纳瑞斯已经没有多少理想主义者了。没错,第一代移居者是理想主义者,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去了我们那片荒芜之地。可是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七代人了!现在我们的社会很现实的。也许已经太过现实,太过关注生存问题了。当社会协作、互助是活下去的唯一手段时,你还能说它是理想主义吗?”

“我没法跟你讨论奥多主义的价值,倒不是说我不懂它的价值!你看,我对它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我们的国家更接近奥多主义,比这里的人接近得多。我们同样是八世纪那次伟大革命运动的产物——我们也是社会主义者,跟你们一样。”

“可是你们是政府主义者【2】。舍国政府甚至比伊奥国政府还要集权化。一个权力机构能集一切功能于一身:政府、行政、警察、军队、教育、法律、贸易、生产。而且你们也是货币经济。”

“我们的货币经济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原则之上:每一个工人根据自己的劳动价值得到相应的酬劳——付酬的不是他被迫为之服务的资本家,而是国家,他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

“劳动的价值是由工人自己确定的吗?”

“你干吗不去一趟舍国,亲眼看看真正的社会主义是如何运作的呢?”

“我知道真正的社会主义应当如何运作。”谢维克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是你们的政府会同意我在舍国讲社会主义吗?”

齐弗伊李斯克踢了踢一根尚未燃着的木柴。他低头看着火苗,一副愁苦的表情,鼻子跟嘴角之间的皱纹越发的深了。他久久没有作答,最后终于说道:“我不打算跟你耍什么花样。这样毫无益处,而且我真的不打算这么做。我现在必须问清的是:你是否愿意去舍国?”

“现在不去,齐弗伊李斯克。”

“可是你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在这里?”

“我的工作。而且,在这里我离世界政府理事会比较近……”

“世界政府理事会?他们一直受伊奥国的控制,三十年了。别指望他们能救你!”

谢维克停顿片刻。“你是说我正处于危险之中?”

“你连这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吗?”

谢维克又停顿片刻。“那你说我要提防谁?”

“首先是帕伊。”

“哦,是的,帕伊。”谢维克双手撑在华丽的镶金壁炉架上,“帕伊是个相当出色的物理学家,而且非常乐于助人。不过我并不信任他。”

“为什么?”

“呃……他总是在逃避。”

“没错。这个心理诊断非常准确。不过帕伊的危险不在于他这个人的圆滑,谢维克。他的危险在于他是伊奥政府一位忠心耿耿、野心勃勃的特工。他定期地向国家安全部——也就是秘密警察——汇报你的情况,汇报我的情况。上天为证,我绝对没有低估你的意思,但是你没有意识到,你那种跟人打交道的习惯,视每一个人为独立的个体,在这里是不行的,完全行不通。你必须明白,在所有的个体背后都有潜藏的力量存在。”

齐弗伊李斯克说这番话时,谢维克原本放松的身体变得僵硬了;他现在像齐弗伊李斯克一样站得笔直,低头看着火苗。“你怎么这么了解帕伊?”他说。

“我还知道你的屋子里有一个隐蔽的窃听器,我的屋子里也有。所有这些都是通过同样的方法知道的,了解这些是我的工作。”

“你也是政府特工?”

齐弗伊李斯克脸色一沉,随后突然转过来面向谢维克,声音柔和却满怀恨意。“是的。”他说,“我当然是。如果我不是特工,就不会在这里了。人人都心知肚明。我的政府只会向外派出那些能够信任的人。他们可以信任我!因为我不像这帮有钱的伊奥教授,我还没有被收买。我相信我的政府,相信我的国家,我对它绝对忠诚。”他费力地说着,显得很是痛苦,“谢维克,你看看自己身边吧!你是落入贼群中的一个孩子。他们对你很好,给你很好的房间,让你教课,让你有自己的学生,给你钱,带你去城堡、去模范工厂游览、去参观美丽的村庄。一切都那么可爱,那么美好!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要把你从月球带来这里,赞美你,出版你的书,让你安然待在暖和的课堂、实验室和图书馆里?你以为他们这么做是出于科学的无私精神,是出于兄弟情谊吗?这个社会讲的可是利润啊,谢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