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拉斯(第4/8页)

“我知道。我来这里是要跟他们做交易的。”

“交易——什么交易?你想要什么?”

谢维克现在的脸色跟他离开德里奥城堡时一样,冷淡肃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齐弗伊李斯克。我想要我的人民不再过放逐的生活。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认为你们舍国的人不会想要我们的东西。你们那里的人害怕我们。你们害怕我们把革命带回来,那种老式的革命,真正的革命,那种为了正义的革命。那样的革命你们只是开了个头,随后便半途而废了。伊奥国的人没那么害怕我,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革命,也不再相信革命。他们认为,如果人们能够占有足够多的东西,便会心满意足地在监牢中待着。可是我不相信这些。我想要把墙推倒,我想要团结,人类的团结。我想要乌拉斯和阿纳瑞斯之间的自由交流。我在阿纳瑞斯尽己所能地为实现这一点而努力,现在在乌拉斯也同样在尽我所能。在那里,我采取实实在在的行动。在这里,我跟他们交易。”

“交易什么呢?”

“哦,你知道的,齐弗伊李斯克。”谢维克小声说道,话语中多少有些腼腆,“你知道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是知道,可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自己也明白,”舍国人的声音也很低;他原本刺耳的声音现在更加刺耳,似乎只剩了呼吸和嘴唇摩擦的声音。“那么说,你已经完成了——统一时间理论?”

谢维克看着他,眼里有着依稀的嘲讽。

齐弗伊李斯克却追问不舍:“已经形诸文字了吗?”

谢维克继续看着他,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没有。”

“很好!”

“怎么说?”

“因为如果已经见诸文字,那么他们也就到手了。”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听着,有财产就必然会有偷窃,这不正是奥多说的吗?”

“‘小偷存在的前提是财产所有者的存在;犯罪存在的前提是法律的存在。’出自《社会有机体》一书。”

“就是这样。就算你把文件放进一间上锁的屋子里,总会有人有钥匙可以打开房门的!”

谢维克皱起眉头。“没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的确很不好。”

“对你而言是这样,对我不是。你知道,我不像你有那么多良心上的顾虑。我知道你还没有把统一时间理论诉诸文字。如果我认为你已经把它写下来了,就会用尽一切手段把它搞到手,对你威逼利诱,哪怕是偷。如果我确信绑架你不会导致伊奥国向舍国宣战,甚至还可能会诉诸武力。把你的理论从这帮大腹便便的伊奥资本家手里夺过来,交给我国的中央常务委员会。因为我为之献身的是最崇高的事业,那就是我的祖国的强大和安康。”

“你在撒谎。”谢维克心平气和地说道,“你很爱国,这一点我相信。不过,比爱国更重要的,则是你对科学事实的尊重,以及对他人的忠诚。你不会背叛我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这么做的。”齐弗伊李斯克恶狠狠地说道。他本想接着往下说,但却停住了,最后又生气又无奈地说道:“随你怎么想吧。我没法让你看清眼前的危险。不过请记住,我们需要你。如果你终于看清这个地方的真面目,那么就去舍国吧。你选错人了,你还想跟他们成为兄弟!如果——此事其实跟我无关,不过无所谓了——如果你不来我们舍国,那么至少,不要把你的理论交给伊奥人。不要给这些放高利贷的家伙任何东西!离开这里吧,回家去,把你能贡献的贡献给你的人民吧!”

“他们不想要。”谢维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

四五天之后,当谢维克问起齐弗伊李斯克时,得知他已经回舍国去了。

“回国了?他没有跟我说过要走啊。”

“舍国人随时可能接到他们委员会的命令,他自己是无法提前知道的。”帕伊说道——告诉谢维克这个消息的人当然是非他莫属的,“他只知道,当命令来的时候,他最好马上走路,不要搞什么告别耽搁了时间。可怜的老齐弗!我真想不通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谢维克每周去拜访阿特罗一两次,阿特罗住在校园边上的一座舒适的小房子里,有两个跟他一样老迈的仆人在照顾他的起居。他年近八十,据他自己说,已经徒具第一流物理学家的称号。格瓦拉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生的研究成果得不到认可,他虽然没有这样的遭遇,不过随着年岁日长,也变得凡事淡漠起来,这一点跟格瓦拉伯倒是很像。不过至少他对谢维克还是有兴趣的,而且这种兴趣显然纯粹是私人的——一种同志情谊。在所有因果物理学家当中,他第一个接受了谢维克理解时间的方式。他曾经用谢维克自己的武器为谢维克的理论辩护,与科学界的全部权威为敌。这场斗争持续了好几年,一直到《共时理论》完整出版、共时学派随之大获全胜为止。这场斗争是阿特罗人生的一个亮点。他当然也是在为真理而战,不过他真正喜好的是斗争本身,这种喜好超过了对真理的喜好。

阿特罗的家族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年之前,代代相传,繁衍至今,历代传人中有过王子也出过大地主。到现在他们家族在西埃省还有一片产业,包括七千英亩土地和十四个村庄,西埃省是整个伊奥国最具田园风光的一个地区。他说话带有外省口音,其中还夹杂许多他引以为傲的古语。他对财富不以为意,把整个国家政府称之为“一帮蛊惑人心、卑躬屈膝的政客”。你无法用金钱买到他的敬意,不过任何一个在他看来“为人端正”的傻瓜,都能够得到他慷慨赠送的敬意。他身上有些地方谢维克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一位贵族,一个谜。不过他对金钱和权力发自内心的蔑视,让谢维克感觉他是自己认识的乌拉斯人中最亲近的一个。

有一次,他们坐在阿特罗家的玻璃门廊里聊天,门廊里种满了各种罕见的珍稀花卉。阿特罗偶然提到了一个词“我们西蒂安人”,谢维克打断了他:“西蒂安人——那不是一个鸟食用的词吗?”“鸟食”是大众媒体、报纸、广播以及小说当中用的一个俚语,指的是城市中的劳动者。

“鸟食!”阿特罗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我亲爱的朋友,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这种粗话的?我说的‘西蒂安’这个词,日报的作者和读者们都完全能够领会,就是指乌拉斯和阿纳瑞斯!”

“我是很奇怪您居然用了一个外来词——事实上这正是一个非西蒂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