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3/10页)

他在音乐协会礼堂前停下来,看着这一旬的节目单海报。今天晚上没有音乐会。他转过身,跟一个人打了个照面,是比达普。

比达普向来很有防范意识,又有些近视,所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谢维克拽住他的胳膊。

“谢维克!见鬼,居然是你!”他们相互拥抱、亲吻对方,分开来,随后又再次拥抱。谢维克心中满溢着爱意。怎么会这样?在地区学院的最后一年里他甚至都不是很喜欢比达普了。这三年来,他们彼此没有通过信。他们的友情仅限于少年时代,那是早已过去的事了。不过友爱之情还在,就好像一块煤又熊熊燃烧起来。

他们边走边聊,谁也没注意自己到底在往哪里走。他们挥舞着手臂,不时地打断对方的话。阿比内的宽阔街道在冬夜里异常静谧。每一个街角都有一盏黯淡的街灯,射出一圈银色光晕。干燥的雪花在这圈光晕中翻腾飞舞,像一群一群小小的鱼,追逐着自己的影子。雪后的风更冷更刺骨。他们嘴唇发麻、牙齿打战,说话都受到了影响。他们赶上了十点钟的末班公交车,回了学院;比达普的宿舍在城郊,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要去那边太过费力了。

他惊奇地看着46号房间,用讽刺的语气说道:“舍夫,你过得可真像一个腐朽的乌拉斯投机分子。”

“别逗了,还不至于那么糟。你给我找一样无用的垃圾出来!”房间里的东西跟谢维克第一次进来时几乎完全一样。比达普用手一指:“那条毯子。”

“我来的时候就有了。那是手织出来的,他们搬走的时候留这里了。像这样的夜晚,有一条毯子难道过分吗?”

“这样的颜色实在是太无用了。”比达普说,“作为一个功能分析家,我得向你指出,橙色绝对不是必须的。对于社会生物体来说,橙色起不到任何不可或缺的作用,不管是在细胞层面还是组织层面,当然在整个有机体以及绝大多数核心道德层面来说也不是必须的;在这种情况下,放弃是比忍耐更好的选择。把它染成暗绿色吧,兄弟!这堆东西是什么?”

“笔记。”

“用密码记笔记?”比达普很冷静地翻看其中一本笔记。谢维克想起来了,这种冷静是比达普的一个特点。对于隐私——或者私人所有权——他比绝大多数的阿纳瑞斯人还要无动于衷。比达普从没有过喜欢得要随身携带的铅笔,也没有哪件衬衣是他喜欢得舍不得扔进垃圾篓的。如果有人送给他礼物,考虑到送礼者的感受,他会留下那件礼物,最后却总会丢掉。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声称这表明他比多数人都要先进,是天生的纯粹奥多主义者,是完美人类的早期样本。不过,他其实也是有隐私意识的。这种意识针对的是头脑里的想法,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但也仅限于此。

他从来不偷窥他人。现在他说道:“还记得那些傻乎乎的信吗,你去参加造林工程时,我们用密码写的那些信?”

“这是伊奥语,不是密码。”

“你学伊奥语了?那为什么要用伊奥语写呢?”

“因为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所说的东西,他们也不想理解。唯一一个理解的人三天前去世了。”

“萨布尔去世了?”

“不是他,是格瓦拉伯。萨布尔活得好好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有什么问题吗?”

“萨布尔的问题?一半是嫉妒心,另一半是无能。”

“我一直以为他那本关于因果论的书应该是一流的。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我原来也这么以为,不过后来我看到原文。那些都是乌拉斯人的观点,而且还不是新观点。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过自己的见解了,大概也有二十年没洗过澡了。”

“那你的观点呢?”比达普一只手放在那摞笔记本上,凝神看着谢维克。比达普眼睛很小,有一点点斜视,五官鲜明,身材短粗。他啃着指甲盖,多年来他一直有这个习惯,指甲已经变成了细细的一条,贴在他那肥厚而敏感的指尖上。

“我没什么观点。”谢维克坐到床上,“我入错行了。”

比达普咧嘴笑着。“你?”

“我想,这个期末我就去要求换岗。”

“换去做什么呢?”

“无所谓。教师、工程师,只要远离物理就行。”

比达普在书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来,继续啃着指甲盖,说道:“这个想法好奇怪啊。”

“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

“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局限,我是指在物理学方面。你身上有各种局限和缺点,不过都不是物理学方面的。我知道,我不懂什么共时理论!可是,你并不是非得会游泳才能了解一条鱼,也不是非得会发光才能懂得星星……”

谢维克看着这位朋友,冲口而出——以前他从来没能确切地表述出这个想法:“我一直想自杀,经常想,就在今年。这似乎是最好的出路。”

“这并不是什么摆脱苦难的好方法。”

谢维克的笑容有些僵硬:“你还记得这个?”

“记得很清楚。对我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次谈话,我想对塔科维亚和蒂里恩来说也是。”

“是吗?”谢维克站起身来。屋子的空间只能踱上四步,不过他还是没法待着不动。“当时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他站到窗户边上,“不过来这里之后,我已经变了。这里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清楚。”比达普说,“是那堵墙,你碰壁了。”

谢维克大惊失色地转过身来。“墙?”

“对你来说,这堵墙显然是萨布尔,还有他在科学协会和PDC的那些拥护者。拿我自己来说,我来阿比内的时间只有四旬,四十天,却已经看出来了,在未来的四十年里,我在这里会一事无成。我希望能够改进学习中心的科学教学,但却不会有任何收获。除非现实有所改变,或者我加入到对立方去。”

“对立方?”

“那些小人。萨布尔的朋友们!那些掌权的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达普?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权力机构。”

“没有吗?那萨布尔为什么那么强势?”

“没有权力机构,没有政府,这里毕竟不是乌拉斯啊!”

“是的,没错,我们是没有政府,没有法律。但是据我的观察,思想从来不是由法律及政府来控制的,即便在乌拉斯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控制了思想,那奥多主义是怎么产生的呢?奥多主义运动怎么能发展成一项世界性的运动呢?当权者也曾试图用武力镇压,但是失败了。你不能通过镇压来粉碎一种思想,你只能去忽视它——拒绝思考,拒绝改变。而这一点正是我们的社会现在所做的!能利用你的时候,萨布尔就利用你;没法利用的时候,他就阻挠你,不让你发表论文,不让你教书,甚至不让你工作。对吧?换句话说,他有权力凌驾在你之上。他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权力呢?不是哪个既定的当权机构,因为并没有这样的机构;也不是因为他在学术上的建树,他根本没有建树。他的这种权力得自人性中那种天生的怯懦,得自公众的认同!这个权力机构,他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懂得如何利用它。这是一个未经确认、未经授权的政府,它在僵化每一个人的思想,借此统治这个奥多主义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