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纳瑞斯(第4/10页)

谢维克双手支在窗台上,透过玻璃上那些模糊的影子望着外面那一片黑暗。最后他说道:“你这么说真是太疯狂了,达普。”

“不,兄弟,我的头脑很正常。真正使人疯狂的是想要脱离现实生存的意图。现实太糟糕了,足以置你于死地。假以时日,它绝对可以把你杀死。现实就是痛苦——这是你说的!可是让你发疯的是这些谎言,是对现实的逃避。你想要自杀,也是因为这些谎言。”

谢维克转过身来对着他。“可是你不能真的认为有什么政府存在,在这里!”

“托玛尔的《释义》中是这么定义的:‘政府:权力的合法运用,以保有并扩展权力。’将‘合法’两字改为‘约定俗成’,就是对萨布尔,教育协会,还有PDC的定义。”

“PDC!”

“到目前为止,PDC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当权的官僚机构。”

过了一会儿,谢维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嗯,说下去,达普,挺有趣的,不过有点儿病态,是吧?”

“舍夫,你有没有想过‘疾病’这个词的类推说法——愤恨社会、心怀不满、疏远他人,如此种种?你有没有想过,‘疾病’的类推说法也可以是‘疼痛’?说到疼痛的时候你指的是什么?苦难吗?你有没有想过,苦难跟疼痛一样,对机体是有作用的呢?”

“不!”谢维克口气很强烈,“我说的是个人的、精神层面的痛苦。”

“可当时你讲的是肉体痛苦,讲的是那个被烧死的人。我讲的才是精神的痛苦!有些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才能、自己的成果、自己的整个人生白白浪费,睿智的头脑要屈从于愚蠢的头脑,力量和勇气被扼杀,因为嫉妒,因为对权力的渴望,因为对变革的恐惧。变革就是自由,变革就是活力——奥多主义思想的基本不正在于此吗?可是现在不再有变革!我们的社会是病态的,这你也知道。给你带来痛苦是这个社会的痼疾,导致其自取灭亡的痼疾!”

“够了,达普。别再说了。”

比达普没有再往下说。他又开始有条不紊地啃起了手指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谢维克坐回到床上,双手托着下巴。接着是长久的沉默。雪已经停了。一阵阴冷干燥的风撞击着窗玻璃。屋里很冷;两个年轻人都没有脱掉外套。

“听着,兄弟,”谢维克终于开了口,“阻挠个人创造力的不是我们这个社会,而是阿纳瑞斯的贫瘠。这个星球并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文明。如果我们不信任彼此,如果我们不能弃绝自己对于公共财物的占有欲,这个贫瘠不毛的星球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我们了。人类的团结是我们唯一的依靠。”

“团结,没错啊!就算在乌拉斯,在那个树上会直接掉下食物的地方,在那里,奥多也说,人类团结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可是我们已经背叛了这个希望。我们任由合作变质为遵从。在乌拉斯他们有代表少数人的政府,在这里我们有代表多数人的政府,不过那也是政府啊!社会良知已经不再是一个生命体,而是成了一台机器,一台权力机器,被官僚所控制的权力机器!”

“你我也可以去自愿报名,几旬之内,我们就可以通过抽签被安排去PDC的某个岗位上班。难道那样我们就变成官僚、变成老板了吗?”

“舍夫,问题不在于被安排去PDC的每一个人。他们多数人都跟我们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满腔热忱,天真幼稚。问题也不仅仅存在于PDC,而是在阿纳瑞斯的每一个地方。学习中心、学院、矿区、磨坊、渔场、罐头厂、农业发展研究站、工厂、生产某种单一产品的公社——任何一处需要专门技术以及稳定的制度来维持运转的地方。这种稳定性就为权力欲的膨胀提供了空间。大移居之初,我们对这一点是有意识的,并且一直有所防范。当时的人们非常谨慎地将对事的管理同对人的控制进行了严格的区分。他们当时做得非常好,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在人性中,对于控制权的欲望跟对于互助的渴望是同时并存的,而我们应当世世代代对每个人进行训练,以便约束这种欲望。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奥多主义者,就如没有人生来就是文明人一样!可是我们忘掉了这一点。教育是社会有机体中最为重要的一项活动,而我们的教育却逐渐退化。我们的教育现在已经变得非常教条、流于说教、独断专行了。孩子们鹦鹉学舌般的学习奥多说过的话,把这些话当成了法令——这完全是对奥多的亵渎!”

谢维克踌躇不语。比达普所说的这种教育方式,他经历得太多了,从孩提时代开始,甚至现在在学院里还是如此,他无法反驳比达普的这种谴责。

比达普还在乘胜追击。“自己不去思考自然会更安逸。找一个恰当安全的社会等级去对号入座好了。不用去做什么改变,没有遭人反对的危险,也不会让你的协会烦心。接受别人的统治总是最省心不过的事情。”

“可这不是政府,达普!那些专家和经验丰富的人对工作人员或某个协会只是在进行指导;他们最清楚该如何开展工作。工作总得有人去做呀!至于PDC,没错,如果当初在构建时没有刻意预防,它也许真会变成一个统治集团,一个权力机构。可是看看它的构成吧!志愿者,通过抽签选出,一年的培训,四年在册,然后就离开了。在这样的一个体系当中,没人能够获得统治他人的权力,他们只能在里面待上四年。”

“有些人不止四年。”

“顾问吗?他们又不参加投票。”

“投票本身无关紧要。幕后有人在操纵……”

“得了吧!纯属胡思乱想!幕后操纵——怎么操纵?什么幕后?任何人都可以列席PDC的任何一次会议,假如他是一位理事,又对该议题有兴趣,他还可以参与辩论和投票!你是要宣称我们这里也有政客吗?”谢维克近乎狂怒,两个耳朵都涨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现在已经很晚了,院子周边那圈宿舍已经一片漆黑。45号房间的迪萨尔敲了敲墙壁让他们安静。

“我所说的你自己也很清楚。”比达普的声音低了许多,“那就是,真正掌控着PDC的是萨布尔之流,年复一年。”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谢维克也压低嗓门来抨击对方,语气却更加严厉了,“那么为什么你不将它公之于众呢?既然你知道了事实真相,为什么不提请你所在的协会召开一次评判会议呢?如果你的观点无法经受公众的考验,那我也不想在夜半时分听你窃窃私语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