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乌拉斯(第2/11页)

按照伊奥人的风俗,她的全名是薇阿·多伊姆·奥伊伊。她的丈夫多伊姆管理着一家大型联合企业,经常出差,每年有一半时间以政府商务代表的身份出使国外。谢维克一边端详着她,一边听她讲述这些情况。迪麦里·奥伊伊身上那些特征:纤细的身材、苍白的脸色、椭圆形的黑色眼睛,到了她身上就都变得很美丽了。她的胸部、双肩以及双臂都很圆润很柔软,异常白皙。用餐时,谢维克就坐在她的旁边。他的双眼不住地去瞟她裸露在外的双乳,紧身胸衣将她的乳房高高托起。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这样半裸着身子是极其放纵的,和这场大雪一样放纵,那双小小的乳房也跟雪一样洁白无瑕。她剃光了的头颅骄傲而精致,颈部的曲线平滑地向上延伸,与头部的曲线融为一体。

她的确很吸引人,谢维克在心里想。她跟这里的床很相像:都那么柔软,当然也很做作。她为什么要那样装腔作势地说话呢?

他被她有些尖细的嗓音和她的装腔作势深深吸引住了,就像一个人在深水区紧紧抓着救生筏不放,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正在不断地下沉。吃过饭后她就要坐火车回尼奥埃希拉,她只出来一天,以后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奥伊伊感冒了,西瓦得照顾孩子。“谢维克,你可以陪薇阿走到车站去吗?”

“上帝呀,迪麦里!不要让这个可怜的人来保护我!你不会是以为外头有一群狼吧?那帮野蛮的强盗正好来扫荡,把我掳去当小妾?明天早上你们会发现我倒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眼里有一滴冻住的泪水,一双僵硬的小手紧紧攥着一束干枯的花儿?哦,我倒希望能这样呢。”薇阿一边用她那清脆活泼的声音说着话,一边放声大笑。她的笑声就像一阵波浪,一阵黑暗、平稳、有力的波浪,把沙滩上的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沙子。她不是在笑别的,而是在笑自己,深沉的笑声盖过了所有言语。

谢维克在客厅里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去等她。

他们默默地走过半个街区,积雪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

“你这样真是太客气了,身为一个……”

“身为一个什么?”

“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她说,声音很细,而且故意拖长音调(帕伊说话就是这种腔调,奥伊伊在学校时也这么说话),“我很失望,本来还以为你很危险、很粗野哩。”

“我的确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他。她披着一条鲜红色的披肩,把头也包上了;在这抹鲜艳色彩以及周遭白雪的映衬下,她的双眼显得特别黑亮。

“可现在你却那么温顺地送我去车站,谢维克博士。”

“谢维克,”他温和地纠正,“不要带上‘博士’。”

“那是你的全名吗?名和姓都包括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他感觉良好,精力充沛,天气这样晴朗,他身上那件做工精良的外套如此温暖,身边这位女士又是如此美丽,他觉得心满意足。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什么苦恼和沉重的想法。

“你们的名字是一台电脑给起的,这是真的吗?”

“是的。”

“让一台机器给自己取名字,多郁闷啊!”

“有什么可郁闷的呢?”

“电脑起的名字那么呆板,那么不人性化。”

“还有什么能比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更人性化的呢?”

“独一无二?只有你叫谢维克?”

“我在世期间是这样。这个名字以前也有人用过。”

“你是说,你的亲戚吗?”

“我们不怎么看重亲戚关系,你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亲如一家。用过这个名字的那些人,我只知道其中的一个,她生活在大移居早期。这位女士设计了一种用在大型机械中的轴承,到现在他们还管那种轴承叫‘谢维克’。”他又笑了起来,笑容比刚才更灿烂,“真是一种绝妙的不朽!”

薇阿摇了摇头。“上帝呀!”她说,“那你们怎么区分男人和女人呢?”

“呃,我们已经发明了区分的方法……”

过了一会儿她又温柔地大笑起来。她被凛冽的空气吹得流泪,擦着眼睛说道:“没错,你是很粗野!……他们都有虚构的名字吗?还有,都学虚构的语言吗——一切都是新的?”

“当初移居到阿纳瑞斯的人们吗?是的,我想他们都是很浪漫的人。”

“你们不是吗?”

“不是,我们是很讲求实效的。”

“你们可以两者兼而有之。”她说。

他没想到她也能有这么敏锐的想法。“是的,可以。”他说。

“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来这里为你的人民探路,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呢?”

“而且沉迷于这里的奢侈生活。”

“奢侈?在大学校园里?上帝呀!你这个可怜鬼!他们难道没有带你去看过真正像点儿样的地方吗?”

“他们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不过都没什么区别。我希望我能够进一步地了解尼奥埃希拉。我只看到过这个城市的外围——只看到了外头那层包装纸。”他用上了这个词语,因为从一开始他就非常关注乌拉斯人的这个习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用干净别致的纸、塑料膜、纸板或是金属片包起来。脏衣服、书籍、蔬菜、衣服、药品,所有的东西都被层层包裹着,甚至是一包纸外面也要包好几层纸。每一样东西相互都不会挨着。他有种感觉,那就是他自己也已经被小心地包裹起来了。

“我知道。他们带你去了历史博物馆,参观了多布纳伊纪念碑,还去参议院旁听过一次辩论!”他笑了起来,因为她说的正是去年夏天某一天他的具体行程。“我知道!他们总是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接待外宾。我保证要让你见识到真正的尼奥!”

“那太好了。”

“我认识各式各样好玩的人。你在这里被这帮无趣的教授和政客包围着……”她吧嗒吧嗒地说个不停。这些唠唠叨叨的话他听着觉得很愉快,跟阳光、白雪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们走到阿莫依诺小小的火车站。她手里拿着返程车票,火车随时可能到站。

“别等了,你会冻着的。”

他站在原地不动,穿着那件镶着一圈羊毛的外套,显得像个庞然大物,他没有作答,只是用亲切的目光看着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把一处刺绣上头的雪片掸下来。

“谢维克,你有妻子吗?”

“没有。”

“你没有家吗?”

“哦——有的,有一个伴侣;还有我们的孩子。对不起,我刚才理解错了。‘妻子’,你看,我一直认为这是乌拉斯才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