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乌拉斯(第3/11页)

“那什么是‘伴侣’呢?”她抬头,淘气地看着他。

“我想你们会称之为妻子或丈夫。”

“她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她不想来,而且我们的小孩子只有一岁……哦,现在是两岁了。而且……”他迟疑着打住了。

“她为什么不想来呢?”

“呃,在那里她有工作要做,在这里却没有。如果知道这里有那么多她喜欢的东西,我就会叫上她一起来了。可是我当时不知道。而且,还有一个安全的问题。”

“安全问题,在这里吗?”

他又迟疑了一下,最后终于说道:“还有我回去的时候。”

“你会遇到什么事儿呢?”薇阿眼睛瞪得溜圆。火车正从镇子外头那座小山丘上驶过来。

“哦,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不过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叛徒,因为,你看,我想跟乌拉斯人交朋友。等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制造麻烦,我不想让她和孩子们遇上那种事。出发之前我们已经有过了一点儿小麻烦,那就够受的了。”

“你的意思是,你会遇上真正的危险?”

火车正缓缓驶入车站,车轮和车厢发出嘈杂的轰鸣声和撞击声,他只好把身子冲她倾过去,好听见她的话。“我不知道。”他微笑着说道,“我们的火车跟这列火车非常相像,你知道吗?好的设计是不需要怎么改动的。”他陪着她去了一节头等车厢。她没有开门,他只好帮她把门打开。她进去之后,他也探头进去环视车厢。“不过里头就不像了!这整节车厢都是一个人的吗?就你自己?”

“哦,是的。我讨厌二等车厢。男人们嚼着麦勒胶,随地吐痰。阿纳瑞斯有人嚼麦勒吗?哦,当然没有。哦,关于你和你的国家,有好多东西我都很想要去了解!”

“我非常乐意跟别人讲那些,可是没有人问我。”

“那么,我们一定要再见,你来说给我听!你下次到尼奥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吗?一定。”

“一定。”他柔声说道。

“好!我知道你们是不会违背承诺的。对于你们别的习惯我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再见了,谢维克。”她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他扶着车门的手上握了一下。机车的汽笛开始轰鸣;他关上门,目送火车缓缓离去。车窗内一抹白色和鲜红色一晃而过,那是薇阿的脸。

他非常愉快地走回奥伊伊家里,跟伊尼打雪仗,一直到天黑。

本比利革命!独裁者逃亡!

叛军领袖控制首都!

世政会召开紧急会议

伊奥国有可能介入

这份鸟食报纸兴奋地用上了一连串最大号的字体,拼写和语法也都不管不顾了;看这篇文章,感觉就像在听艾弗尔说话:“在昨天晚上之前,叛军占领了整个梅斯科蒂的西部,军队勇猛地继续推进……”完全是“尼奥提”的口语表达方式,过去时和将来时都被一种劲头十足、磕磕巴巴的现在时所代替。

谢维克看了不同报纸上的相关报道,又在《世政会百科全书》上查阅了本比利的相关词条。这个国家形式上是议会制民主政治,实际上是军事独裁,由一群军队将领把持。这是西半球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度,主要由山地以及贫瘠的大草原组成,人烟稀少,是个穷国。“我真应该去本比利。”谢维克想。关于这个国家的描述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想象着狂风大作的苍茫草原。这则新闻异乎寻常地牵动了他,他特意去收听了收音机里播放的与此有关的公告。此前,自从他发现收音机的主要功能是为商品做广告之后,他已经很少听了。收音机里的报告,以及公共休息室里摆放着的官方的电传都非常简短,干巴巴的,跟大众报纸形成了鲜明对比,后者的每一个版面都在高呼着“革命!”。

本比利总统哈乌瓦特将军已经搭乘他那艘著名的装甲飞机安然撤离,不过有一些级别相对较低的将领被捕并被阉割,跟死刑相比,本比利人历来更愿意选择这种惩罚方式。在溃逃途中,败兵将同胞的田地和市镇付之一炬。游击队则一路乘胜追击。首都梅斯科蒂的革命军打开监狱大门,特赦了所有的囚犯。看到此处,谢维克的心狂跳起来。有希望,还有希望……他密切关注着远方那场如火如荼的革命。第四天,他在一张关于世界政府理事会辩论的电传上看到,伊奥国驻世政会大使宣布,伊奥国要挺身而出,支持本比利民主政府,现在已经派出军队去支援哈乌瓦特总统将军。

本比利革命军多数人几乎手无寸铁。伊奥国的军队则是全副武装:枪炮、装甲车、飞机、炸弹一应俱全。谢维克在报上看到关于这支军队装备的描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

不只是不舒服,他还觉得很愤怒,身边又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帕伊不用说了,阿特罗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奥伊伊倒是很有正义感,但他内心的不安以及身为一个有产者的焦虑感使得他墨守成规,绝不敢越雷池一步。对于他自己对谢维克的好感,他的应对方式是拒绝承认谢维克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说,奥多主义社会自称是无政府主义社会,但实际上那里的人只是一些朴素的平民主义者。那里的社会没有一个明确的政府来维持秩序,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少,而且他们根本也没有邻国。当他们的所有物遭到侵略对手的威胁时,他们要么清醒地去面对现实,要么就会被扫地出门。本比利那帮造反者现在就得清醒过来面对现实了。他们会发现,如果没有枪炮作为后盾,自由其实虚无缥缈。这一番话是他们有次在谈论这个话题时,他讲给谢维克听的——在本比利,谁处于统治地位,或者自以为处于统治地位,其实无关紧要,政治的实质在于奥伊国和舍国的权力之争。

“政治的实质。”谢维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他看着奥伊伊,说道:“物理学家说出这个词显得很怪异。”

“一点儿也不怪异。政客和物理学家应对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实的作用力、世界的基本法则。”

“你们用以保护自身财富那些微不足道的‘法则’、你们这些枪炮的‘作用力’,你居然将这些跟熵法则以及重力的作用力相提并论?我原来真是高估你的智商了,迪麦里!”

奥伊伊在对方的轻蔑和怒火面前退缩了。他没再说什么,谢维克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奥伊伊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它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这是他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假使如此轻易便将他镇住的只是那个深受蛊惑、一根筋的乌托邦主义者谢维克,那么这不过是一时的羞辱;但是,这是那个物理学家谢维克,是那个他身不由己要去喜爱仰慕的人——因此他也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尊重,这种尊重比起他现在能从别处得到的尊重更有分量——如果鄙视他的是这个谢维克,那么这种羞辱就是无法容忍的,他必须把它藏起来,在他的余生里都要把它锁进心灵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