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纳瑞斯(第6/8页)

“你是说他们在赛格维纳对他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收容所确实是要为病人提供保护,收容他们。从他们协会的出版物来看,他们至少是利他的。我猜应该不是他们把蒂里逼疯的。”

“那么是什么把他毁了呢?就是因为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岗位吗?”

“是那个剧。”

“那个剧?那帮讨厌的老家伙们的大惊小怪?哦,可是,能被那种假道学的叱责逼疯,说明你本来就已经疯了。其实他只要充耳不闻就行!”

“蒂里是本来就已经疯了,以我们社会的标准来看。”

“你的意思是……”

“呃,我觉得蒂里是天生的艺术家,不是那种工匠——而是一个创作者。一个创作者,也是一个破坏者,就是那种要颠覆一切的人。一个讽刺作家,通过极度暴烈的方式来进行讴歌创作。”

“那个剧有那么好吗?”塔科维亚天真地问道,身子从毯子底下往外探了一两英寸,一边端详着谢维克的侧影。

“不,我不这么认为。当然,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应该是很有趣的,毕竟他当时只有二十岁。他一直在写这个剧,他再也没有写过别的东西。”

“他一直在写同一个剧?”

“他一直在写同一个剧。”

“哎哟。”塔科维亚的口气有同情也有厌恶。

“每隔两旬时间,他就会来找我,把剧本给我看。我会看一看,或者说是假装在看,然后努力跟他谈一谈剧本的事情。他非常急切地想要谈论这个剧本,可是他做不到,他太害怕了。”

“害怕什么?我不明白。”

“怕我,怕每一个人,怕社会有机体,怕整个人类,怕弃他而去的兄弟们。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孤立于所有人之外时,他是会害怕的。”

“你是说,就因为有些人说他的剧不道德,说他不应该得到教师的岗位,他就认为所有人都在反对他?真够傻的!”

“可是谁支持他呢?”

“达普——他的朋友们。”

“可他失去了他们。他被派到别处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拒绝呢?”

“听我说,塔科维亚。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总是这么说,你也说过——你应该拒绝去罗尔尼。我人一到急弯,马上就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不用非得来这里!……我们总是这么想,这么说,但我们没有付诸实践。我们把自己的自主性牢牢地锁在大脑里,就像一间我们随时可以进出的房间,一边说:‘我不是非得去做什么事情,我自己做决定,我是自由的。’然后我们离开大脑里那个小房间,去了PDC派我们去的地方,一直待下去,直到下一次派遣。”

“哦,谢夫,不是这样的。这是旱情发生之后才有的情形。在那之前,没有那么多派遣,一半都不到。人们只在需要自己的地方工作,参加或者自己组织某个协会,然后在分配处登记注册。分配处大部分的派遣都是针对那些愿意分在普通劳力组里的人。现在,一切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了。”

“我不知道。当然,应该是这样的。可即便在饥荒之前,事情也不完全是照着这个方针发展,而是背离这个方针的。比达普是对的:每一次紧急事件,甚至每一次劳力分配方案,都会让PDC向着官僚机器更近一步,变得更加僵化;PDC一直就是这样运作的,现在也是这样,它必须这么运作下去……在旱情发生之前,很多事情就已经是这样了。这五年来严格的管制也许已经让这种情况成为永远的定式。不要摆出这么怀疑的神情!我问你,你知道有几个人拒绝接受调派的——就算是饥荒之前?”

塔科维亚思考了一下。“‘那曲尼比’不算吧?”

“不,‘那曲尼比’是很重要的拒绝派遣的一类人。”

“呃,达普的几个朋友——那个人很好的作曲家萨拉斯,还有几个邋遢的家伙。我小时候,环谷来过一些真正的‘那曲尼比’。我一直在想,他们肯定是在撒谎。他们的谎话和故事都那么动听,还会算命,他们在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们,愿意收留他们,给他们吃的。可是他们从来都待不长。不过总有些人会收拾行李离开镇子,通常都是小孩,他们有些人就是因为讨厌农活,他们就离开岗位,走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人在这么做。他们不停地前进,寻找一些更美好的东西。你不能把这个称作拒绝派遣!”

“为什么?”

“你要说什么呢?”塔科维亚咕哝着,往毯子里头再缩了缩。

“呃,这个,我要说的就是,我们都羞于说出我们拒绝派遣。社会意识完全支配了个人意识,而不是两者取得平衡。我们不是在协作,我们是在顺从。我们害怕被遗弃,害怕别人说我们懒,说我们没用,说我们以自我为中心。我们对邻居评价的惧意,更甚于我们对自己选择自由的敬意。你不相信我,塔科,可是试一试,试着跨过那条线,想象一下,看看你会有什么感受。你会认识到,蒂里恩到底是怎样的人,他为什么会崩溃、会失落绝望。我们制造了犯罪,跟那些资产者一样。我们把一个人赶出了我们认同的圈子,然后为此而声讨他。我们发明了法律,常规行为的法律,在我们身边筑起了墙壁,我们却看不到这些墙壁,因为它们已经成了我们思想的一部分。蒂里却不这样。我从十岁开始就认识他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他从来没有筑起过墙壁。他是一个天生的叛逆者,他是一个天生的奥多主义者——真正的奥多主义者!他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我们,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第一次的自由行动而惩罚他,逼疯了他。”

“我觉得,”塔科维亚把自己裹在毯子里,一副自卫的神色,“蒂里不是很坚强。”

“是的,他极度脆弱。”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难怪他老找你。”她说,“他的剧本,你的书。”

“可是我比他幸运。科学家可以宣称他的作品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不带私人色彩的事实。一个艺术家却无法拿事实来打掩护,他无处遁形。”

塔科维亚斜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翻身坐起,把毯子拉到下巴那里,裹住整个身子。“啊!好冷啊。我错了,是吗,关于那本书?让萨布尔把书删节并署名。这么做似乎是对的,似乎是更多考虑了工作而非做工作的人,考虑了自尊而非虚荣,团体而非自我,好像是这样。可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对吗?事实上是投降,向萨布尔的权力投降。”

“我不知道。可是书确实出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