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阿纳瑞斯(第4/8页)

“你不是有一个室友吗?”

“谢鲁特,她人很好,可是她在医院上夜班。那时候萨迪克也走了,跟别的孩子住在一起对她有好处,她有些害羞。她在那里的表现可好了,非常随遇而安。小孩子都很随遇而安。他们哪里被碰了一下会大哭大闹,但对大事情却能随遇而安,不会像很多大人那样抱怨。”

他们肩并肩走在路上。秋日的星空中,星星竟然如此繁多璀璨,令人叹为观止,星星在闪耀,在地震激起的灰尘以及风的作用下,甚至觉得它们是在闪动,如此一来整个天空似乎都在晃动,像无数的小钻石在摇摆,像映射在黑色海面上流光溢彩的阳光。在这片搅动的辉煌景象之下,是坚固的黑色丘陵、屋顶清晰的轮廓和柔和的路灯灯光。

“四年了,”谢维克说,“从我上次回到阿比内时,四年过去了。我从南台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红泉赶回去的。那天晚上的情景跟今晚相仿,刮着风,有很多星星。我一路跑着,从平原街一路跑回宿舍。可你却不在那里,你走了。四年了!”

“离开阿比内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很傻。不管有没有饥荒,我都应该拒绝那次调配。”

“那样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萨布尔正等着告诉我,我被赶出学院了。”

“如果我没走,你也不用到沙漠里去。”

“也许吧,不过也还是有可能被分到不同的地方。有那么一段时间,似乎什么东西都会给拆得七零八落,不是吗?西南区那些镇上——已经没有小孩子了。现在还是没有。他们把孩子送去北方,送到那些能自产食物或者有这个可能的地区去了。他们自己留下来,让矿区和工厂继续运行。我们居然挺过来了,我们所有的人,真是一个奇迹,是吧?……可是天哪,现在我终于可以有点儿时间做我自己的工作了!”

她攥住他的胳膊。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她的触摸让他当场触电身亡了。她微笑着晃了晃他。“你没有吃饭吧?”

“没有。哦,塔科维亚,我一直都在想你,想得好苦!”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在这条幽暗的街道上,在路灯之间,在星空之下。他们突然又分开了,谢维克身子退到最近的一堵墙上。“我还是去吃点儿东西吧。”他说。塔科维亚跟着说道,“是,否则你该瘦成一块平板了!走吧。”他们穿过一个街区来到公共食堂,这是整个察喀尔最大的建筑。已经过了正常饭点,厨师们正在吃饭。他们给了他一碗炖菜,面包随便吃。他们坐在紧挨厨房的那张桌子上。其他桌子都已经清洁整理好了,准备明天早上用。这间屋子大得如同一个深邃的洞穴,屋顶高耸,线条无法看得分明,屋子另一端也看不真切,只有黑暗处某张桌子上的一个碗或是一个杯子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厨师们和服务员们都很安静,一天的劳作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们快速地吃着饭,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注意塔科维亚和那个陌生人。他们陆续吃完饭,起身把碗碟拿到厨房的洗碗机里。有一位老太太起身时说道:“别着急,兄弟,他们洗碗还得洗上一个小时呢。”她板着脸,显得很严厉,没有母性也不慈祥;但她的声音很有感情,显得平等友爱。她没法为他们做什么,只能跟他们说:“别急。”然后就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怀兄弟情谊。

他们也没法为她做点儿什么,也没法再为彼此做什么。

他们回到八号宿舍楼三号房间,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他们甚至都没有开灯;他们都喜欢在黑暗中做爱。第一次当谢维克进入塔科维亚身体的时候,他们马上都达到了高潮;第二次他们不停地变换姿势,狂喜地大声叫喊,尽量地把高潮往后延,就像一个劲地把死亡的时刻往后拖;第三次他们都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绕着那个带来无限快乐的中心点旋转,绕着彼此的身子旋转,就像两颗行星在盲目地安静地旋转,在强烈的阳光下,绕着共同的重力中心,永无止境地摇摆旋转。

塔科维亚在黎明时分醒了过来。她用手肘支着身子,看了看谢维克身后那方灰色的窗户,然后看着谢维克。他仰面躺着,呼吸极其平静,胸部几乎看不出起伏,晨曦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默然又决绝。塔科维亚想:我们跨越了千山万水,再次重逢。我们总是这样,总是能跨越遥远的距离,跨越时间,跨越命运的深渊。因为他远隔千山万水来到这里,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什么都不能,空间、时间,没有什么距离能远过我们之间本已存在的差距,性别的差距,我们身体和精神的差别;这个差距、这道鸿沟,我们通过一个眼神、一次抚摸、一句话便可跨越,这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情。看他离我有多远啊,睡着的时候,看他离我多远啊,他总是离我很远。可是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回来了……

塔科维亚跟察喀尔医院打过招呼,说自己要走了,不过在找到接替的人之前,她还一直去实验室上班。她每天值八个小时的班——在168年第三个季度,很多人仍然坚守在紧急岗位上,长时间地工作着。因为虽然旱情在167年便已结束,经济却远未恢复到原先的水平。“多干活少吃饭”仍然是这些从事着专业工作的人们的准则,不过,在你干了一天活之后终于能吃饱饭了,这在一年或者两年前都是不可能的。

谢维克这段时间什么也没做。他倒没有觉得自己生病了,在经历了四年的饥荒之后,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身体的不适以及营养不良,觉得这样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他现在患有南方沙漠地区的地方病尘咳,一种类似于硅肺病的慢性支气管炎以及其他一些矿工职业病,在他生活的地方这些也是人们所习以为常的。他只是很高兴,如果自己不想做事情,那就可以不做。

好几天以来,白天他和谢鲁特待在房间里,两个人都睡到太阳快落山才起床。谢鲁特四十岁,性情平和,后来她搬去跟另外一个上夜班的女伴一起住了。他们在察喀尔停留的最后四旬时间里,谢维克和塔科维亚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塔科维亚上班的时候,他要么睡觉,要么去野外那些干燥的光秃秃的山上走走。傍晚的时候他经过学习中心,看着萨迪克和别的孩子在操场上玩耍,有时候也参与到孩子们中间去跟他们一起活动——大人们常常这么做——一帮七岁孩子组成的热闹非凡的木工组,或者是两个沉静的十二岁的测量员,在进行三角测量时遇到了麻烦。然后他跟萨迪克一起回家,随后他们去接塔科维亚下班,接着一起去澡堂,再去食堂。饭后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和塔科维亚把孩子送回学生宿舍,然后回家。在这样的秋阳之下,在这样静谧的群山之间,这样的日子真是平静祥和。在谢维克看来,这是时间以外的时间,在时间流之外,那么虚幻、永恒,似乎被施加了魔法。他和塔科维亚有时候会聊到很晚;有时候他们天黑不久就上床,伴着山间幽深、澄澈、静谧的夜晚,睡上十来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