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GHT 第八章 前往欧格瑞恩(第2/7页)

希弗格雷瑟这个话题,目的是激起一种更为原始、更为不可控制的情感。他想要引发某种由希弗格雷瑟所压制的东西,希望听众受到惊吓、变得愤怒。他演讲的主题根本不是尊严和爱,虽然他不停地提到这两个词;在他的嘴里,这两个词的意思其实是自负和仇恨。他还多次提到了真相这个词,因为据他自己说,他这么做「是要撕裂文明虚伪的外衣」。

虚伪的外衣(也可以说油彩,或者普利薄膜),就是说它掩盖着一个更为高尚的现实。这是一个历史悠久、广为流传、似是而非的比喻,因为它可以掩饰一打谬论。最为危险的暗示是,文明是人为的而非自然的,文明本是原始的对立面……事实上,文明并不是什么虚饰,文明的进程是一种逐步发展的过程,原始和文明只不过是同一件事物的不同阶段而已。如果说文明确乎有对立面的话,那就是战争。这两样东西之中,你只能得到其一,不可能二者兼得……听着泰博那声嘶力竭的无趣演讲,我暗自想,也许他是想借助人们的敬畏和自己的说服力达到这样一个目的:强迫他的人民改变自己在历史开始时做出的那个选择,在文明与战争这两个对立面之间的选择。

也许,时机已经成熟了。尽管物质以及科技进步的脚步如此缓慢,尽管他们对于「发展」本身几乎毫不在意,他们最终还是——在过去这五百年或一千年或一千五百年间——稍稍地超越了自然。他们不再完全任由残忍的天气摆布了——一季收成不好不会再让整整一个省的人饿死,一个严酷的寒冬也不再能够把每个城市隔离开来。正是在这种物质稳定的基础之上,欧格瑞恩逐步建立起了一个统一的、日益有效的中央集权国家。现在,卡亥德也要齐心协力,步欧格瑞恩之后尘;而这么做的途径不是激发国民的自豪感,也不是发展贸易、改进道路、农场和大学。以上种种都不是,因为它们都是文明,都是虚伪的外衣,都是泰博轻蔑地弃之不用的东西。他寻求的是某种更有把握的东西,一种稳当、便捷、经久不衰的建国方法:战争。除此之外能够快速发动全民的唯一方法就是一种新宗教。眼下并没有这样的宗教,他打算诉诸战争。

我让人给摄政王送了个纸条,在上面写了我向阿仁霍德预言师提的那个问题和我得到的回答。泰博没有回应。于是我去了欧格瑞恩大使馆,请求前往欧格瑞恩。

这是一个小国驻另一个小国的大使馆,人数却比爱库曼常驻海恩大使馆的人还要多。所有人都在处理录音带和档案材料,工作仔细周到,没有卡亥德官僚那种匆匆忙忙、倨傲暖昧的作风。但他们动作很慢,需要填写各式各样的表格,我只有耐心等待。

这种等待越来越令人不安。埃尔亨朗大街上,皇宫侍卫以及警察的数目似乎每天都在增加,现在已经是全副武装了,甚至还穿上了统一的制服。

虽然街头还是那么热闹,一派繁荣景象,天气也很晴朗,但城里的气氛却很阴沉。人人都对我敬而远之。我的「房东大婶」不再带人来参观我的房间,只是整天抱怨自己被「宫里来的人」盘问了,对我也不再像对一个带来荣光的杂耍艺人,而像对一个政治嫌疑犯。泰博针对西诺斯谷的一次袭击事件发表了一次演讲:「勇敢的卡亥德农夫,真正的爱国者」穿越了萨西诺斯南边的边界线,袭击了一个欧格瑞恩村庄,烧毁了那村庄,杀死了九个村民,还把尸体拖回来扔进了艾尔河。「与我们国家为敌的人会发现,这就是他们的坟墓!」摄政王如是说。听这段广播时,我正在公岛的餐厅里。听众当中,有些人一脸肃穆,有些人无动于衷,还有些人则很是满意。不过,这些面孔虽然表情不同,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细微的抽动或者说是面部痉挛。这种充满热望的神情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房间,这是我回到埃尔亨朗之后的首个访客。他身材纤细,皮肤光洁,神态羞涩,戴着金色的预言师绶带,表明他是一个禁欲者。「我是你一位朋友的朋友。」他说,「我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帮助他。」

「你是指法科西?」

「不是他,是伊斯特拉凡。」

我的表情肯定有了变化,陌生人迟疑片刻,随后才开口说道:「叛国贼伊斯特拉凡,也许你还记得他吧?」

他的怯意被愤怒取而代之,打算跟我玩希弗格雷瑟了。如果我也想玩这一套,那就该说:「我记不太清了;跟我说说他的情况吧。」不过我不想玩这一套,到现在也已经习惯了卡亥德人那种火山爆发般的发怒方式。我对他的愤怒很不以为然,于是说道:「当然还记得。」

「不过已经没有友情的成分了?」他用乌黑的双眼直直地俯视着我,眼神热切。

「呃,有感激,还有失望。是他派你来找我的吗?」

「不是。」

我等着他自己作出解释。

他说:「对不起,打扰了。我太冒昧,太自以为是了。」

他身子僵直地往门口走去,我出言阻止了他:「请等一等。我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我并没有拒绝你,只不过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而已。你应该允许我有合理的谨慎。伊斯特拉凡因为支持我完成前来此地的使命而遭到了流放——」

「那你有没有因此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呢?」

「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我身负的使命超越了所有个人之间的债务和忠诚。」

「如果是这样的话,」陌生人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使命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我一下哑口无言。他这种说法与爱库曼联盟中的倡导者之言如出一辙,让我一时无法作答。「我不这么认为。」最后我说道,「如果我让你觉得我的使命不道德,过错在于我这个信使,而不是信息本身。不过请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吧。」

「我手头有一些钱,是讨回来的房租和债款。我朋友遭到劫难之后,我能拿回来的只有这些了。我听说你打算去欧格瑞恩,所以打算请你把这些钱带给他,如果你能找着他的话。你知道,这么做也许会触犯法令,会遭到惩罚。也许会毫无用处。他也许在米什诺里,也许在他们那些该死的农场里,也许已经死了。我无从知晓。我在欧格瑞恩没有朋友,也不敢托这边的人。但我觉得你是超越政治的,可以来去自由。当然,我没有想到你也有自己的政治。我为自己的愚蠢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