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RTEEN 第一十三章 押往自愿农场(第2/5页)

卡车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从我醒来之后算一共是四天四夜。卡车没有在检查站停靠,我想它也许根本就没有经过任何市镇。卡车没有确定的行走路线,一副很隐秘的样子。有时候会停下来交换司机、给电池充电;

还有些时候停的时间比较久。至于为什么停,坐在车厢里的人就无从知晓了。有那么两天,车子从中午一直停到天黑,似乎被遗弃了,不过到了夜里又重新上路。有一天,大概在中午的时候,有人从门上头那个活板窗里递了一大罐水进来。

加上那具尸体,我们一共有二十六个人,也就是十三对。格森人常常以十三、二十六、五十二为计量单位,肯定是因为二十六天的月亮周期构成了他们亘古不变的月份,也同他们的性周期基本吻合。那道铁门相当于我们这个车厢的后墙,那具尸体被扔到那边,紧贴着铁门,这样可以让它处于冰冻状态。我们其他人每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这个人的领地,白天我们都在自己的地方或坐或躺或蹲;到了夜里,严寒难耐的时候,大家便一点一点聚拢,最后变成拥有共同空间的一个实体,中间温暖,外围冰冷。

车里的人都很好心。大家觉得我和其他两个人——一位老人和一个咳嗽非常厉害的人是最不抗冻的,所以每天夜里我们三个人都是待在二十六人团体的中央。这个位置最暖和,而且不是我们争来的。每天夜里,我们很自然地就待在这个位置了。人类尚未失去的这份善良真是一样宝贵的东西。说它宝贵,是因为当我们最终赤裸着身子待在黑暗和严寒中时,这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我们这些曾经那么富有、那么有权势的人,最终也只剩了这么一点点仅存的善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他人。

虽然车上很拥挤,大家挤成一团以度过漫漫长夜,彼此之间却还是很疏远。有些人因为药物变得麻木,还有些人也许原本就不善于社交。不过有一点还是很奇怪,这二十五个人当中,没有人对全体人员说过话。大家都很善良很坚忍,始终保持着沉默。我们挤在这个阴冷黑暗的车厢里,人人都可能死去。我们不停地相互碰撞,随着车子一起摇晃,彼此挤作一团,吸入别人呼出的气体,像生火一样将所有人的热量聚集起来——不过彼此还是那么陌生。同车人的名字我一个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想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扔在一个边远的地方,任由我们自生自灭了。这时候,车上有一个人开始跟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是欧格瑞恩南部的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跟我讲他是怎么得罪了一个工头,由此便麻烦不断的。他不停地说着,声音低沉柔和,一只手一直搭在我的手上,似乎是为了保证我能集中注意力。太阳西斜,车子突然转过一处路肩,一道光柱透过那道窄窄的窗缝射了进来;突然,在车厢里我们也能看清东西了。我看到跟我说话的是一位姑娘,身上脏兮兮的,不过很俊俏,脸上是麻木倦怠的神色。她一边说话一边仰视着我的脸,带着羞怯的微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安慰。这个年轻的欧格瑞恩人正处于克慕期,对我动心了。就这么一次,有人向我提出了索取的要求,可我却没法满足对方。我起身走到窗缝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当天夜里,卡车在长长的陡坡上上下下地爬行,不时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车子每次停下,我都能感受到车厢外冰冷而漫无边际的寂静。我们是在一大片高海拔的荒地上。处于克慕期的那个人仍然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位置,还在找机会抚摸我。我再次起身,久久地把脸紧贴在窗口的铜丝网上,新鲜空气像一把剃刀一样割着我的喉咙和肺部。我抵在铁门上的双手开始麻木了,我想我的手终于长冻疮了,我呼出的气体在我的嘴唇跟铁丝网之间搭起了一座小小的冰桥。我用手指把桥弄断,这样才能转身,回去跟其他人挤在一起。我冷得发抖,这种颤抖我以前从未体验过,那是一阵阵急剧的痛苦的痉挛,就像高烧时的抽搐一般。卡车又启动了。车子的声音和动作给人一种温暖的幻觉,驱散了那片冰冷、深沉的寂静。但夜里我仍是冷得无法入睡。我猜夜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一个相当高的海拔行驶,不过这也很难说,在那样的情况下,根据人的呼吸、心跳以及精神状态做出的判断都是靠不住的。

后来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们是在翻越塞姆本斯延山,汽车已经爬上了九千多英尺的高度。

我并没怎么觉得饿。我记得自己的最后一顿饭是叙斯吉斯府上那顿漫长沉闷的晚餐。在康德尔夏登监狱他们应该喂过我东西,不过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在这个铁盒子里没有东西可吃,我也并没有想到吃。但口渴却一直折磨着我们。每天会有那么一次,车子停下,车厢后门的那个活板孔——显然专门就是派这个用场的一打开;我们中有一个人把那个塑料罐子塞出去,很快塑料罐子就会装满水,挟带着一股刺骨的寒风,被人从孔里塞回来。我们没办法平均分配这些水。罐子在大家手上传递,谁拿到就狠狠喝个三四口,然后罐子就被下一个人夺走了。没有一个人出来充当分配者或是监护者。那个咳嗽的人现在已经发起了高烧,却没人采取任何措施要给他多留一口水。我提议过一次,我旁边的人都表示同意,但就是没见任何行动。水的分配基本上还是很平均的,没有人试图要多喝,但没几分钟水就喝光了。有一次,最后那三个人,就是挨着车厢前壁的人,没能喝上水,罐子传到他们手里的时候已经空了。接下来那一天,他们中有两个人坚持要排到最前面,其他人也同意了。第三个人仍然捲在车厢前头那个角落里没有动弹,也没有人站出来让大家把他那份留下。那天是我们上车后的第四天。为什么我没有试一下呢?我不知道。如果没喝到水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努力争取应属于我的那一份。我知道那个病人以及其他人都很渴很痛苦,对此我感同身受。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于是也就像他们一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知道,如果身处这种境况的是其他人,他们的反应会十分不同。可我眼前的是欧格瑞恩人,他们从出生起就接受这样的训练:协作、从众、服从上头的意志。他们身上独立自主的特性被大大削弱,他们已经几乎不会愤怒了。他们组成了一个整体,我也成了其中之一。在夜间,我们蜷缩成一团,从其他人身上获得热量,这个蜷缩的团体就是大家的避难所,给每个人带来切切实实的安慰。但这个团体没有代表,只是一个松散的被动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