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RTEEN 第一十三章 押往自愿农场(第4/5页)

格森星没有蚂蚁和蜜蜂,也没有任何类似的、高度组织化的昆虫。在地球,昆虫的这种社会形态比人类社会更为古老。在它们的社会中,那些小小的无性别的工蚁工蜂们唯一的本能就是对团体、对整体的绝对服从。如果冬星上有蚂蚁存在,格森人也许早就尝试去模仿它们了。在这个星球,自愿农场目前还仅存在于这一个国家。不过这也许是个不好的兆头,预示着这个极易控制其成员性活动的社会今后会走上什么道路。

如我所说,我们在普勒芬农场干得多吃得少。身上穿的东西,尤其是鞋袜,完全无法抵御冬季的严寒。看守大多是缓刑的犯人,待遇比我们好不了多少。设置这个农场以及管理方式都是出于惩罚。如果不让犯人服药、不审问犯人,我觉得这个地方还是可以忍受的。

有些犯人以十二人为一组接受审问。他们只需要背一背同样的忏悔词,回答一些同样的问题,注射一针防克慕药,就被放回去继续干活了。要犯却每五天就要接受一次在药物作用下的审讯。

我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药物,不知道审讯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问了我什么问题。审问过后几个小时我才会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屋里还有另外六七个人,有些人跟我一样已经清醒,有些药劲还没过,仍然目光呆滞,一脸迷茫。等到我们都能站起来了,守卫就会带我们到厂里去干活。经历过三四次这样的审问之后,我已经没法很快就站立起来,于是他们由着我躺在宿舍里。到了第二天,我才能跟着自己的小组一起出去,不过身子还是摇摇晃晃的。又一次审问后,我有两天没法干活。也许是因为我的神经系统不同于格森人,受不了抗克慕激素或吐真剂的毒性,而且这种毒性日积月累,愈来愈强烈。

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打算下一次受审时跟审讯员求求情。我准备一开始就向他保证,一定如实回答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用不着注射药物,再跟他说:「先生,如果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那么知道答案也毫无用处。你说对吗?」随后那位审讯员就会变成法科西,脖子上戴着预言师的金链子,然后我就可以愉快地跟他长谈了。但事实却是,刚走进那间小小的审讯室,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审讯员的助手就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将药物注射进了我的体内。关于那一次审讯,我所记得的就是:那个审讯员,一个欧格瑞恩小伙子,满脸倦意,指甲非常脏,用同样充满倦意的声音说:「你必须用欧格瑞恩语回答我的提问,不能用别的语言。你必须说欧格瑞恩语。」

农场里没有医院。这里的准则是:要么干活,要么死去。不过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比较宽宏大量的——工作和死亡之间也存在着中间地带,这都是拜看守们所赐。如我所说,看守并不残忍,当然也绝对算不上仁慈。只要不给自己惹来麻烦,他们在看守我们时就有些漫不经心,敷衍了事。我和另外一个犯人明显站不起来了的时候,他们装作没看见,由着我们躺在宿舍的睡袋里。另外那个犯人是个中年人,他的肾有问题,已经奄奄一息了。在他苟延残喘期间,他们允许他躺在床铺上,静候死亡的到来。

在整个普勒芬农场,我对他的记忆最为清晰。从生理上看,他是典型的冬星格雷特大陆人,身材壮实,胳膊和腿都很短,有一层厚实的皮下脂肪,即使是在病中,身体也还建那么圆润。他的手脚都很小,臀部却很宽,胸部很厚,胸肌的发育程度跟我的男性同胞差不了多少,皮肤是红褐色的,一头纤细的黑发犹如动物皮毛一般松软。他的脸很宽,五官小巧,轮廓鲜明,颧骨高突。他的体形特征与地球高海拔地区或者北极地区的那些与世隔绝的人群十分相似。他名叫阿斯拉,原来是个木匠。躺在宿舍的时候,我们一起聊过天。

我想,阿斯拉并不惧怕死亡本身,只是惧怕死亡的过程。于是他想方设法转移对恐惧的注意力。

,除了都已经奄奄一息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点,而这个唯一的共同点又是我们不愿提起的。因此,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很好地理解对方说的话。他对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但我比他年轻,所以希望双方能相互了解,不过我们只是那样自说自话,各谈各的。

夜里,简陋的宿舍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白天,灯光熄灭了,大屋子里光线昏暗,空旷寂静。我们紧挨在一起躺在床铺上,轻声交谈。阿斯拉最喜欢绕来绕去地讲他年轻时在康德瑞尔溪谷一个共生区农场的故事。先前穿过边境去往米什诺里时,我曾经经过这个宽阔壮美的平原。他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带有严重的口音,还提到了很多的人名、地名、风俗习惯、工具等等,这些我都很陌生,所以对于他的这些回忆,我只能听懂一个大概。通常在中午的时候,他会感觉舒服一些,于是我会让他给我讲个神话故事。格森人脑子里一般都装满了这样的故事。他们的文学虽然以书面形式存在,不过至今仍保留着口耳相传的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每个人都是文学家。欧格瑞恩主要的神话传说阿斯拉都知道,包括米西的一些铁事、帕西德的传说、一些伟大史诗的片段以及类似小说的海上商船传奇。他用含混不清的方言轻声给我讲述这些故事,以及他小时候听来的一些地方传奇。之后他会觉得很疲惫,于是让我也讲个故事。「卡亥德人那边有什么故事呢?」他一边揉着腿,一边对我露出他那怯怯的、诡秘的、忍耐的微笑。腿部的酸楚和阵阵剧痛折磨着他。

有一次我说:「我知道关于住在另外一个星球的人的故事。」

「那是怎样的一个星球呢?」

「基本上跟这颗星球差不多;不过它不绕太阳运转。它绕着你们称为塞勒密的恒星运转。那是一颗黄色的恒星,跟太阳很像,就在那颗太阳下的这颗星球上,居住着其他人类。」

「萨诺维教义讲的就是这个,就是关于其他星球的。我小的时候,有一个狂热的萨诺维老牧师常到我家里来,跟我们小孩子讲这些东西。那里是撤谎的人死了之后要去的地方,是自杀的人要去的地方,是盗贼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们都要去的地方,你和我,呃。你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吗?」

「不是,我要说的不是鬼魂的世界,是一个真实世界。住在那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和这里的人一样,是活生生的人。不过,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学会了如何飞行。」

听我这么说,阿斯拉咧开嘴笑了。